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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捡到一个又瞎又聋的少年,给他取名为小聋瞎。
小聋瞎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在我见过的男子中可以排第一,我觉得可以把他安排进我的夫君备选首位。
但我爹却不喜欢他,觉得他是个残废,以后也不会有出息的,要是有了孩子,保不齐是个小残废。
他让我不要去扶贫。
我爹是安阳县的芝麻小官,每天都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
小聋瞎在院子里摸索着路,我摸着下巴和我爹商量。
爹爹,其实我们可以玩大官养成。
我爹白我一眼,指着小聋瞎道:还不如把他送给大官来得实际一些。
话虽这么说,我爹还是请了大夫给小聋瞎治病。
大夫说,小聋瞎的耳朵可以慢慢治好,只是他的眼睛被利器所伤,又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恐怕只有神医在世才行。
大夫看着我爹,伸出拇指和食指搓了搓。
我瞟了一眼我爹,他转过脸装作没听到。
我摆摆手,为大家缓解尴尬,说:没事,黑灯瞎火也是瞎,眼瞎也是瞎,不妨碍他当男人就行。
我爹听了这话,眉头直抽搐,拿着棒追了我二里路。
小聋瞎白吃白住白用了三个月,我爹的脸都要气死青了。
一天到晚只会吃和睡,要不然就坐那儿发呆,养个屁的成。
我说:看又看不见,听也听不着,他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还指望人家给你展示十八般武艺?
那至少......我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他能至少做个什么出来。
我开解道:你就当他是你的娇弱儿媳妇,你也不好意思让你儿媳妇做什么吧?
不说还好,一说我爹就暴跳如雷。
儿媳妇?他的声音陡地拔高,他能生个啥,一个小聋女,还是一个小瞎男?然后你们一家四口全来啃老子?
......
我干咳一声,说:人大夫不是说了吗,他是后天才变成这样的,万一他以前非富即贵......
这话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说,我捡到他那天,他就跟个乞丐似的,衣服破烂不堪,饿晕在街头。
我爹被气走后,小聋瞎摸着墙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说:在下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
我大惊道:你会说话?
惊诧之余我想起来,他只是聋和瞎。
他一愣,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还在等我的回答。
你什么时候能听到的?
昨日。
读书识字没用,在我爹眼里你得有钱有权,或许你可以去参加今年的科举考试,中个状元什么的。
他轻笑一声,道:只是状元吗?
这个人真的读过书吗?我爹考了大半辈子才考了个秀才,这官还是花钱买来的。
我觉得这人不是大有本事就是大言不惭,现在也看不出属于哪种情况,只得静观其变。
姑娘,等在下的眼睛好起来,你们的恩情,扶危自当涌泉相报。
我没敢给他说,我爹压根没准备治他的眼睛。
小聋瞎现在不聋,为了还不确定的婆媳,不是,岳婿关系,我爹只好背地里和我抱怨。
他下巴微抬,对着小聋瞎的方向道:你看他,除了一张脸,其他一无是处......
我爹冷嗤一声,又道:手巧又如何,这能养活谁?
小聋瞎朝站在一旁的丫鬟小桃招了招手,他把雕刻好的莲花交给到小桃手中,两人说了些什么,小桃点点头,欢快地离开了。
我爹顿时瞪圆了双眼,指着他对我道:你的媳妇似乎有别的媳妇。
我:......
我耸耸肩,十分无奈,我只是救了他一条命,这些天照顾他的又不是我,他要这样,我也没办法。
我爹听了这话,恨铁不成钢道:还未嫁进我家就开始拈花惹草,姜采言,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我这就去把小桃换成厨房挑水的李大壮,看这个瞎子还怎么眉来眼去!
我扶额道:爹爹,他只是我的夫君备选首位,没了他还有其他选择,我没必要和小桃抢男人的。
我爹翻了个白眼,说:你前年就是这么说的,结果那个姓陈的带着小青私奔了。。
上前年也是,姓柳的娶了小倩为妻。
我和我爹面面相觑,我摸了下鼻子,尴尬地哈哈了一声。
姓陈的是我未婚夫,也是青梅竹马,小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子扮家家酒时,他总要哭着闹着扮新娘子,然后让我扮新郎官。
他是个小哭包,从小就对我说他要嫁给我做新娘子,还要我发誓一定要娶他,不然他就哭。我爹嫌他不像个男人,又碍于这是我娘生前订下的婚约,也只好皱着眉头认了。
谁料新婚前夜,姓陈的男人带着我表妹小青私奔了。
姓柳的是我十五岁那年遇到的,他是过来治病的。安阳县虽小,却住了一位隐世名医。
那个名医恰好又和我家沾亲带故,一来二去,我和姓柳的也就熟了,他天天给我聊阳春白雪,听得到我想撞墙,我爹很喜欢他,一直给我们创造相处的机会。
姓柳的也确实不凡,在十七岁那年中了状元,一时风光无限。
我爹以为他即将成为状元郎的岳父,结果姓柳的转身娶了我爹死对头的女儿小倩。到手的状元女婿飞了,把我爹气个半死。
他们两人是怎么相识的,这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我爹接过石莲花在手中掂了掂,诧异道:瞎子作画?
我说:爹爹你真是大惊小怪,瞎子还能看见哑巴说我爱你呢。
我爹无语,把石莲花放到我手中转身走了。
小桃这才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小姐,老爷的声音好大,我在那边都能听见。
我:......
小聋瞎在院子里作画,我出门转了一圈回来时,他已经画好了。
大老远我就听到小桃的声音,她站在石桌边上非常捧场地鼓掌。
我爹从我旁边经过,冷笑一声道:情人眼里出西施,瞎子能画出什么东西?他真要这么厉害,我......
我接话道:倒立洗头。
见多识广。我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朝小聋瞎的方向走去。
我爹在后面暴跳如雷,见多识广?姜采言你是不是偷看禁书了?
我:爹爹小声点,要让别人听见了,我们立马得去和娘亲和继母们团圆,你也不想我娘让你跪搓衣板吧?
他:......
我爹说的禁书是贰白雾先生的著作,其实在十年前,这就只是普通的爱情话本,后来不知贰白雾先生怎么得罪了当今天子,天子一怒,把他的作品全部列为禁书。
我慢慢踱到小聋瞎旁边,他正要搁笔,突然表情复杂地问道:姜姑娘可要题字?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双眼毫无焦距,也不像恢复能力强悍的人。我不禁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小桃后退一步,捂着脸抢先答话:小姐,你踩到谢公子的脚了。
我的视线往下,连忙移开了脚。
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今天鞋垫塞太厚了,我都没有感觉。
无碍。他淡淡一笑,姜姑娘可有好的题词。
我诚实道:没有,我这个人看到诗就头疼。
小聋瞎一哂,提笔就在画的右上角写下一句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我凑过去一看,他恰好画了一幅鱼戏莲叶图。
画是难得一见的好画,字更是难得一见的好字,是那种好到会感叹他为何还活着的好,也是我爹这个读书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好。
我叹了一口气,真是想不到,我爹辛苦大半辈子,还不如一个瞎子。
我看着小聋瞎,脑中已经萌生了一个想法。
我应该把他放到集市中为人作画,再打上一个瞎子作画的招牌,一定有很多人来看热闹,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全国各地的有钱人都会过来。
到时候我一天让他画上二十幅,一幅画卖个一百两,一个月就是六百幅,六万两,一年那就是......
小桃扯着我的袖子摇晃,将我从思绪出扯出来,她高兴地看着我,小姐,谢公子是不是画得很好?我觉得柳公子都没有谢公子的字好看。
我说:是啊是啊,七十三万两。
小桃:啊?
这画能借我一用吗?
在下本来想用它换些银两,既然姜姑娘喜欢,那便送给姑娘吧。
谢谢,谢公子你真是个好人,那你能好人做到底,再画一百幅送给我吗?在小桃的惊讶中,我也觉得自己过分,又补上一句,你看你画的画也就一般般吧,一百个一般般抵消你这些日子来的医药费、住宿费和伙食费,也不过分吧?
他:......
小桃惊呼:小姐,小桃觉得,谢公子的一幅画就够抵消了。
我:......
小桃,你是谁家的?
自然是小姐家的。小桃看看小聋瞎,又看看我,振振有词,小姐不过分,是欺人太甚。
我:......
小桃为爱盲目,葬送了我的发财路。
晚上的时候,我兴高采烈地把画拿到我爹面前,说:爹爹,倒立洗头。
我爹原本不屑的嘴脸在看到画的时候一下消失了,他揉着眉心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
一天二十幅画,一幅画卖两百两,一天就是四千两,一个月就是十二万两,一年......哈哈哈,发了哈哈哈哈......
我似乎能听到算盘的噼啪响,想不到我爹比我还贪。
我爹自从发现小聋瞎是棵摇钱树后,态度急剧转变,虽背地里坏话不断,但表面热切得很,一口一个谢公子,一口一个谢女婿,听得我汗颜。
这不,他让我带小聋瞎在安阳县到处转转,领略一下风土人情,加深加深彼此的感情,为我们以后的富足人生奠定基础。
下了马车,我本来想让小桃扶着他的,谁知他拒绝了,拄着拐杖缓缓行走在人群中。
我撇撇嘴,为他指引方向。
谢公子,往右走十步。
小聋瞎刚道了一声好字,就被小桃打断了。
谢公子,你别信小姐的话,那边蹲了一只狗。
我:......
又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我看见有人泛舟湖上。
我来了兴趣,往前跑了两步来到湖边,说:谢公子,一直前行。
我正向船家租船时,身后忽然传来小桃的惊呼声。
谢公子别动,前面是湖!
小聋瞎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身侧,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向了湖面,被我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
他眼底泛起清浅的笑意,似乎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原以为姜姑娘很讨厌在下。
讨厌你,为何讨厌你?我纳闷地看着他,我何时讨厌你了?
我想起这几天的所作所为,恍然大悟道:你说我故意捉弄你,抱歉,我只是叛逆。
小聋瞎:......
我一脚踏上小舟,在岸上看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小桃,只好伸手把小聋瞎也拉上去。
小舟从连绵不断的荷叶中划过,船夫在一头划桨,我和他并排坐在另外一边的船头。
谢公子,你吃莲心吗?我随手摘了一个莲蓬下来,慢悠悠地剥着莲子,眼风不经意扫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等我仔细再看又不见了。
我以为眼花了,也就没有在意。
多谢姑娘好意,不吃。
有客来是我们安阳县最好的酒楼。
饭菜被小二端上桌后,我托腮看着坐在对面的小聋瞎,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他:谢公子,没有小桃你会不会不方便啊?
他拿筷子的手一顿,疑惑地歪着头。
什么?
你看啊,你现在看不见,想必处处都要小桃帮忙。我话音一转,又道,你觉得小桃如何?
小聋瞎放下筷子,表情淡淡的,小桃姑娘很好,只是谢某虽眼盲,却不是残废。
我说:真的吗?我不信,你能现在画幅画向我证明一下吗?
他面无表情道:姜姑娘倒是有趣。
没有没有,你才是真的有趣。我摆摆手,一脸的谦虚。
姜姑娘想让谢某做什么?
你也知道我爹这个人嫌贫爱富,现在你在他眼里就像一棵摇钱树,而我呢就是他用来摇钱的手,他肯定想要我们成亲,而我又很听我爹的话。
我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看你的谈吐也不像我们安阳县这种小地方的人,你肯定也不想和我这样的人扯上关系,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你画一百幅画给我,我就以死相逼,让我爹放你走,你看如何?
他似笑非笑道:各退一步,以死相逼?
我心虚道:对啊对啊。
姜大人似乎很中意谢某,姜大人是长辈,在下是晚辈,晚辈自然要听从长辈的意见,姜姑娘你觉得呢?
我反问他:呵呵,既然我爹这么中意你,你又这么听话,你干脆嫁给我爹得了,你觉得呢?
他轻笑一声,道:姜姑娘实在有趣。
一连被这人说了两次有趣,按我多年看话本的经验,这不算一个好事。
我忙道:本人相貌丑陋,人看了噩梦三年,狗看了原地暴毙,你那天应该也听到我爹说的话了吧,他们都是被我吓走的。
小聋瞎唔了一声,安慰道:没关系,在下眼盲。
......
等我们回府,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刚把小聋瞎送回他的院子,我爹就跟个背后灵似的,从后面冒出来。
乖宝,我给你说一件事,你听了不要伤心。
我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说:爹爹,人吓人,吓死人。
我爹哀怨地看我一眼,说:小青回来了。
我忽然想起今天游湖时看到的那个身影,原来没有看错。
我说:他们私奔已有两年,尘埃落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这时候回来有什么奇怪的?
怪就怪在和小青私奔的另有其人。
?
今日你舅舅与我说小青回来了,我本来想去揍那王八羔子一顿,结果去了一看,好嘛,姓何。
新婚前夜,姓陈的和小青同时留书出走,两人又有情谊,我们都以为他们私奔了,可如今回来的却是小青和小何。
我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神色,说:那小子两年未有音讯,想必已是凶多吉少,最好凶多。
我:......
爹爹,陈珣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我,没有必要这么咒他的,被人听到了不好。
不喜欢就退婚,逃婚做什么?他置你于何地?我爹越说越生气,声音越发大了起来,倘若这次谢扶危敢负你,我定将他腿打断拴在府门口看门!
我无奈道:爹爹,强扭的瓜不甜。
我爹怒道:我管他甜不甜,我喂到你嘴边,他就得给老子甜!
他是故意说给小聋瞎听的,我却觉得很尴尬。
爹爹,我们没有那个意思,而且我也不想成亲。
我爹突然沉声道:乖宝,你今年已经十八了,你爹粗人一个,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说到这里,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眶蓦地红了,若你娘亲在就好了。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下,惊讶道:爹爹,你是我那个嫌贫爱富攀炎附势的爹吗?
我爹刚酝酿好的情绪被我打散,顿时白我一眼,有你这样说自己爹的吗?我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快些回房休息吧。
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认真地看着我道:乖宝,我不会逼你,所以你千万不要像小青那样,你舅舅和舅母还能相互扶持,可你爹已经老了,还独自一人,是万万受不得惊吓的。
我爹今晚格外感性。
我被他的情绪感染,觉得自己干劲十足,拍着胸脯保证道:爹爹你放心,我连夜赶制一份钓取高官计划,争取让你一年官升三级。
我爹沉默了一下,说:姜采言,你别说这话,你爹想笑。
我:......
又过了几日,我再次带着小聋瞎和小桃出门。
这一次我在集市摆了一个摊,在两人茫然的表情下,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写有绝世眼瞎美男作画的牌子立在摊位上。
我又雇了一个人敲锣招揽客人。
锣鼓一响,我眉开眼笑地来到小聋瞎旁边,谢公子,我给你一个报恩的机会要不要?
小聋瞎安静地坐在低矮的书案前,闻言眉头一跳,在下可以不要吗?
我把笔放进他手中,你觉得呢?
他:......
我蹲在他身旁,谢公子,你的丫鬟小姜给你研墨哦。
......
一下午一晃而过,我抬眼一看已是日落时分。
残阳如血,在小聋瞎的白衣上勾勒出金光。
小桃早已被白花花的银子迷了眼,从一开始的不认同到最后的赞同,她坐在一边输钱数得有些疲累,渐渐打起了瞌睡。
小聋瞎出声道:姜姑娘,够了吗?
我想了下,原则上是不够的,但是我研墨实在是太累了,所以还是够了吧。
他挑眉道:那真是辛苦姑娘了?
不辛苦,命苦。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一道黑影在街上一闪而过,下一刻,那人一个滑跪来到我脚边。
是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哭道:主子,我终于找到你了呜呜呜。
掀起的灰尘让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我不得不打破主仆相遇的感动场面,那什么,小朋友你抱错腿了。
少年哭声一顿,终于抬起头看了下腿的主人,惊诧地睁大眼睛道:我就说主人的腿怎么这么短!
我:呵呵!
小聋瞎道:风奴,休得无礼。
这个叫风奴的少年立马放开了我的腿,又想大腿另抱,不料被小聋瞎躲过了。
风奴,怎么只有你?
哦哦,主子,我是迷路了才来到这里的。
我:......
小聋瞎:......
小聋瞎并没有带着他那路痴的手下回府,但我也知道他应该快要离开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说了这句话。
我点点头,并没有感到有什么意外。
月上中天,我想了想还是出了门。
我爹外出过几日才会回来,而作为主人的我,明日一早应该起不来,所以想提前给他送个别。
谁知我刚踏进院子里面,就听到风奴气愤的声音,我习惯性地往黑暗的角落一蹲。
主子,他们为何不治好你的眼睛!
小聋瞎道:他们救我已是大恩大德,我岂能得寸进尺。
可是主子,你的身份这般尊贵......
好了风奴,休要多言。
听墙角听到这里,我心中一时惭愧万分。
小聋瞎实在太高尚了,这样衬得我和我爹十分猥琐。
一阵响动后,风奴一脚踏上窗台飞走了。
我觉得此时此刻十分不适合送别,正准备悄悄离开,不料这时门从里面被打开,小聋瞎忽然对着我的方向道:出来吧。
偷听被抓到,好像更猥琐了。
我尴尬一笑,哈哈,今夜月色真美,谢公子你也是出来赏月的吗?
好在他并没有觉得冒犯,轻声询问道:姜姑娘深夜过来是有何要事吗?
哦,没什么,就是我爹现在不在,而明日我肯定起不来,所以提前过来给你送别。
他轻笑一声,麻烦姑娘了。
哈哈,不麻烦,你要是觉得麻烦,可以连夜画上几幅画感谢我。
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一件大事,赶紧叮嘱他:小桃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虽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心却很细。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你既要将她从家乡带往别处,那你万万不可辜负她。
小聋瞎有些意外,姜姑娘为何这样说?在下与小桃姑娘之间很是清白,并无私情。
哈?这下轮到我意外了。
他也学着我的语气哈了一下。
我仔细回想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有点意思。
他:......
小聋瞎离开安阳县的第三天,我爹从外地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他一来就问我是不是放任小聋瞎和小桃离开了,然后怒其不争地对着我念叨了半个时辰。我放空思绪,觉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他中途休息的时候,我端上一杯茶递到他面前,爹爹,消消气。
我正想说小桃还在时,我爹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爹?谁敢做你爹,你是我爹才对。
我从善如流道:好的姜大海,你爹让你来喝杯茶消消气。
姜大海是我爹小名,以前我听过我娘这么叫过他,他那时候可高兴了。
我爹:......
我爹把桌子一拍,抄起鸡毛掸子追着我满府跑。
深秋的时候,表妹小青出嫁,我和我爹去吃席,遇上了姓柳的和他岳父。
姓柳的岳父听说是我娘的青梅竹马,他跟随他的父亲在外经商时,我娘遇到了我爹。
之后两人见面就掐,姓柳的岳父最爱骂我爹小白脸,我爹不甘示弱,回骂他死胖子。
没想到这死胖子叔叔今天格外温和,还主动找我爹攀谈。他旁边还站了个姓柳的,如今姓柳的官职比我爹高,我爹这顿饭,可谓是吃得苦不堪言。
我爹喝得酩酊大醉,被我舅舅搀上马车的时候,还在大骂死胖子叔叔。
死胖子叔叔也喝得大醉,本来要四个人才能扶着走路,一听到我爹在骂他,立马精神百倍地跑过来嘲笑我爹一辈子碌碌无为,只能靠脸吃饭。
我爹当即跳下马车,和他扭打在一起,十八个人都没能拉住他们两个。也不知道拉架的人中出了什么问题,也开始脸红脖子粗地打了起来。
我叹了一口气,我们安阳县的民风好彪悍啊。
一场乱战中,一道影子突然落到在我面前,我正要转身去看,鼻尖传来一阵清香,下一秒我就失去了意识。
头痛得厉害,浑身乏力,我努力睁开双眼,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顶,身下好像一直在移动。
意识浑浑噩噩中,有人抱起我喂了些什么东西。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清醒过来,打量了一眼四周,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我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脚刚踩上地面,便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一阵推门声后,细碎的阳光照射到我面前,我抬起头,就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而来,
他来到我面前蹲下,我心中一沉。
姓柳的不会这么小心眼,父辈的恩怨让我偿还吧?我爹打了他媳妇的爹,他不会趁机打我为他媳妇出气吧?
怕什么来什么,姓柳的突然朝我伸出手,我吓得闭上眼睛尖叫道:柳之崖,打女人的不算男人。
半天没有疼痛传来,我好奇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却见柳之崖的手还停留在原处。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姜姑娘以前从不会这般大呼小叫。
我纳闷地看着他,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就像你昨天吃了饭,总不能今天不吃吧。
他收回手,脸上又阴沉了几分。
也不会这般强词夺理。
我:......
他嫌弃地收回手,站起来离我远了些,好似我是个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捂住口鼻,多年未见,姜姑娘似乎变了许多。
看来他是非常嫌弃了。
以前柳之崖是*金单身汉,在我们安阳县,就跟鹤立鸡群一样,谁不想他做女婿啊。
我爹花了好些钱才打听到他喜欢知书达礼的姑娘,我自然要在他面前装一装的,但是有文化是装不出来的,我只能少说话多微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居然让他误以为我是一个有内涵且沉稳的姑娘。
那时候他和死胖子叔叔家的小倩成亲了,说实话我松了好大一口气。
可是如今我们毫无瓜葛,也就不必再装下去了。
我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问他:柳之崖,这是哪里,你把我带到这里做什么?
他只回答了我第一个问题。
渊明。
我大吃一惊,渊明可是我们璃国的都城,离安阳县十万八千里。
我急了,忙道:柳之崖,我要回家。
柳之崖冷笑一声,门就在那里,我又没拦着姜姑娘。
你......
我被气得说不出话,这人莫名其妙把我带到渊明,又对我这样的态度。
他果然小肚鸡肠。
我心中靠自己是回不去安阳县的,只好软下语气乞求道:柳大人,我从小到大从未出过远门,我爹知道我不见了肯定很着急,你念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把我送回安阳县好吗?
我说了,门在那里,没人拦着姑娘。他转身往外走,忽然脚步一顿,若是姜姑娘变回了之前的姜姑娘,倒是可以随我在渊明住下。
我试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不是成亲了吗?你和小倩如此恩爱,她知道了会伤心的。
柳之崖冷笑一声,她不敢,当初若不是她设计我,区区一个商人之女,我又怎么会娶她?
我也只是一个小官之女啊。
我当然不会娶你,只是纳你为妾,不过你若变回之前的温柔小意,我会一直宠着你的。
都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捡起脚边的鞋子砸到他背上,变你妹!
柳之崖气得猛一甩袖,对着外面的人吩咐道:从今以后,你们谁也不许管她!
没人敢和我说话,我在这陌生的宅子走了好久才走出去,天地广阔,我竟不知道哪里才是回家的路。
我走到哪里问到哪里,没有人知道安阳县那么一个小小的地方。
整整一天我滴水未沾,我蹲在街角有些瑟缩地抱紧双臂。冷风一吹,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街上灯火通明,我有些难过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大街上人越来越少,我决定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找个客栈住下。
也不知多想了,总感觉身后有人,可是转身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走到一个转角处,我终于看到一个客栈,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我的后颈一痛,然后又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是在一个柴房,门外有一男一女在交谈,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发现自己好像被卖入了青楼。
门嘎吱一响,我赶紧闭上眼睛装晕,谁知道一桶冷水扑面而来,冻得我一个激灵。
我抬头就看见三个人站在我面前,两男一女,其中站在中间那位身材丰腴的女人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掐着嗓子道:醒了?
这还不醒,估计只有死人了。
我默默点了下头。
她又道:你既被你爹卖入了百花楼,那么就最好死了逃跑的心,芳妈妈我在这里几十年,什么样的贞洁女子没有见过,有的是手段,你懂吗?
我想又不是我亲爹卖的,关我什么事,但我还是点了下头。
自称芳妈妈的女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倒是怪了,你还是第一个进到这里不哭不闹的人,莫不是个哑巴?说着蹲下来,用手指扣住我的下巴,像翻看货物一样,把我的脸偏过来偏过去,真是可惜了这一副好颜色。
小王,你先把她带去翠儿那里换身衣服,然后好好地学习一下规矩。
我紧紧抿住唇避开了她的视线,生怕发出一丝声音。
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青楼的女子大多能歌善舞,假如我会说话,那么必定能卖出一个好价,这也就意味着我不仅要歌舞表演,还要以色侍人,现在我不会说话,那么我的工作减半。
不是,想岔了,我此时应该要想想该怎么逃跑才是。
我回过神,已经被人带到一个房间里,一个约摸二十岁左右,长得漂亮的女子好奇地暼了我一眼,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裙子扔到床上,换上吧,待会我带你熟悉一下我们百花楼。
我早已冷得发抖,拿了衣服赶紧去到屏风后面换上。
那女子笑道: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我们这里的姑娘很少长得像你这样......嗯......楚楚可怜,像朵山荷花似的。
等我换好那身胸口有些宽大的裙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仿佛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用扇子抵住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打量了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不禁有些茫然的看着她。
她走过来在我胸口处一拢,又把腰带松了重新系好,啧啧称奇道:这身裙子竟让你穿出几分风流洒脱出来。
我看了一眼她胸前,立马在心里呵呵一声。
翠儿姑娘带着我先去吃了饭,我听到楼里的姑娘和她聊天,说是今晚她有两个贵客要过来什么的。
在她带着我熟悉百花楼的各处时,她忽然问我:妈妈让我给你取一个花名,你是想用自己的名字,还是说要姐姐给你取一个?
我牵起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上何田田三字。
出门在外,还是化名的好。
她似乎有些吃惊,你识字?
我点头。
莲叶何田田,田田,还真是朵荷花。
我听说你是被你爹卖进来的?
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被谁卖的。
她把我的沉默理解为默认,有些同情地看着我,叹了口气道:你呀,看着弱不禁风的,真不知这些年是怎么活下去的?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弱不禁风,这些年都是花式气我爹过来的。
很快夜幕降临,翠儿姑娘把我带在身边,教我如何应对那些过来喝花酒的客人,过了一会儿她又带着我去了一个房间。
房间装饰得有些雅致,里面只坐了两个人。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翠儿姑娘后面,一晚上都没敢抬头去看他们长什么样子。
不过应该都是年轻人,这从和翠儿姑娘说话那人的声音可以听出来。
另外一人有些沉默,或许他说话了,只是我睡着了没听到哈哈哈。
要知道我是一个一说学习就犯困的人,再加上房间里炉火温暖,在他们开始调情的时候,我的眼皮就开始打起架。
在我半梦半醒之间,耳边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
翠娘,这是你的丫头?
田田是新来的,她不懂事,奴......
欸?别,就让她睡吧,反正表兄也不需要人伺候。
听到这里,我放下心来,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打瞌睡,正要一秒沉入梦乡,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我旁边传来。
田田?
翠儿姑娘说:莲叶何田田的田田。
表兄,你认识这小丫头?
不认识,只是觉得她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
越听越觉得这声音好耳熟啊,只是困意不断袭来,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不清。
跟在翠儿姑娘身后又混了大半个月,我始终没有找到逃跑的机会。
终于到了接客的晚上,我在枕头下面藏了一根擀面杖,这是我唯一能悄悄拿到手而不被人怀疑的东西。
这既是一线机会,又是巨大的危险。
我坐在床边,怀着忐忑的心等着人进来房间。
很快,一丝轻微的响声在房间里响起。房间视线昏暗,我握紧了手中的擀面杖。
嘈杂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我瞬间呆住了。
这听着也不像一个人啊?
床幔翻飞,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被压在床上动弹不得,一把冰冷而尖锐的物什抵在我脖子上。
还未等他开口威胁,我立马懂事地说:大侠别冲动,我懂我懂。
妈呀,那芳妈妈没说这个客人这么变态啊。
不过下一刻我觉得不对劲,房间这么温暖,可这人的身体却和他手中的匕首一样冰冷。
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我和身上这小冰人大眼瞪小眼,他迅速收起匕首,俯下身在耳边轻声道:得罪了。
芳妈妈急道:哎哟!官爷,这里面可是太常寺卿家的小公子,您这......
小冰人冷声道:滚出去!
是是是!
外面撩床幔的人影一顿,赶紧退了回去。
等房间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后,我已经快被冻成咸鱼干了。
我:大侠,您看能不能睡到旁边去一点?
半天没有回应,我又道:大侠?大侠?
我把他从身上推开,他的身体越来越冷了。
我坐起来,搓着手试图温暖一点,借着房间里微弱的灯火,终于看清了床上那人的相貌。
我纳闷道:这人闭着眼怎么这么像小聋瞎啊?
我再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小聋瞎本瞎吗。
喂,小聋瞎,是你吗?
小聋瞎的呼吸微弱,看上去像要死了。
我正想偷偷去找翠儿姑娘帮忙,床下突然爬出来一个人。
嘶!好痛!他揉着脖子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又踢了一脚凳子,怒道,喂!你怎么不过来伺候本公子!
想必他才是那个什么小公子。
我悄悄握住擀面杖,不知道小聋瞎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我只觉眼前一花,那人立马没了声音。
小聋瞎转身,朝着我伸出手。
我把擀面杖放到他手中。
他一愣,轻轻笑了一下,把我懒腰抱起。
他从窗户飞出去,在房顶上飞檐走壁。
寒风凛冽,我冷得直打哆嗦,一时竟不知道是风冷一些还是他冷一些。
渐渐地,天空中竟然飘起了雪花。
刚刚没看清,我这才发现他长了一双异瞳,他的左眼是紫色的,右眼又是正常的黑色。
我忽然有些不敢确定眼前这人是小聋瞎。
我问:大侠,你认识谢扶危吗,就是那个长得十分好看,画也画得非常好的公子?
他垂眸看了我一眼,姜姑娘,是我。
听到确定的答案,莫名地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没什么比他乡遇故知还要让人高兴了。
我抱紧了他的脖子,抽泣道:谢扶危,你怎么才出现。
其实我知道,我遇到的那些人和事与他毫无关系,他也没有义务来救我。
只是人在陷入突破不了的困境时,有时候会想着有人来救,等到终于得救了,大喜过后是后怕,这时候会变得十分脆弱,想要有个人陪伴。
好像只要有个熟悉的人在哪里,我就会很快消化掉那些不好的情绪,变得不害怕了。
在此之前,我想过很多人会出现,比如我爹,他通过蛛丝马迹查到了我的踪迹。
比如柳之崖,他幡然悔悟,决定把我送回去。
甚至我还想过一些素不相识的好心人。
当然,我爹的出现在其中是最不可能的,他要是有这本事,也不会在安阳县待那么多年。
可以说,我变成金刚无敌大力士逃出生天,都比我爹出现的可能性大。
我唯独没有想过谢扶危会出现,我们在安阳县分别时,就意味着此生再无瓜葛。
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
可是如今,他不仅出现了,还救了我。
谢扶危嗯了一声,没事了。
谢扶危把我带到一个看起来相当富贵的宅子里后,风奴不知道从哪里跳了过来。
主子,你怎么去那么久......他看到谢扶危怀抱中的我,眼睛一下瞪大了,你去安阳县了?
谢扶危没说话,把我交给他后转身离去。
那时我已经被冻成一个傻子,只觉得脑袋是木的,任由风奴把我抗去了一个房间里。
泡过热水澡,又喝了一碗姜汤后,我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之后的五天,我都没有再见过谢扶危。
倒是风奴,整天无所事事,我几乎能在每一个墙头上看到他的身影。
他嘴里含了一根狗尾草,倒挂在墙头上,抱怨道:好无聊啊好无聊。
我双手托腮地蹲在他下面,附和道:是啊是啊。
这几天,我们这对无聊之交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府中每一道墙边,且每一次的对话都一样。
好无聊啊好无聊。
是啊是啊。
终于,人无聊到一定境界后就会爆发,他带着我去了外面的巷子里放爆竹,结果把隔壁的房子烧了。
当滚滚浓烟从我们身后冒出时,我们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惊慌。
风奴道:遭了!隔壁是宸王府。
先不说王府,单是一个宸字就足以让我们杀头。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大批侍卫把我们团团包围住。
我正准备贴着墙装瞎从里面混出去,一把铁剑毫不留情地架在我的脖子上。
而风奴想要翻墙逃跑,也很快被逮了回来。
他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脸上是无比认真的表情,他说:别怕,我有办法。
我顿时充满希望地看着他,只见他从容不迫地整理了衣襟,一个滑跪,飞快地穿过两边站着的侍卫,来到一个紫衣的男子脚下。
风奴抱着他的大腿哭号道:宸王殿下饶命,小的上有嗷嗷待哺的老父,下有两个八十岁的孩子,不是,上有两个老父,不是,下有老父......不是......说着他转过头问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
宸王殿下:......
风奴还在那里纠结究竟是八十岁的老父亲还是八十岁的孩子时,宸王殿下淡定地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腿,又是你,捆起来送给皇兄。
他旁边的侍从看我一眼,提醒道:王爷,那位姑娘呢?
宸王殿下的视线落到我身上,他道:一并。
就这样,我和风奴两个人被五花大绑到端王府,而我终于再次见到了谢扶危。
他从桥上缓缓向我们走来,因我们的手被反绑在身后,风奴用肩膀撞了下我,压低声音道:宸王府失火这事可大可小,我估计要去受罚,你就把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我男子汉大丈夫,皮糙肉厚不怕。如果主子仍要处罚你,你就哭,兴许他一个心软就放过你了呢?
话音刚落,谢扶危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
我正有些感动,只听扑通一声,风奴又跪下了。
他哭得涕泗横流,边哭边说:主子,这真不关我事啊!姜采言说她无聊,我就带她出门,谁知道她要玩炮仗,我劝过她了,她不听!我想着她是主子的救命恩人,只好跟着她,没想到还是让她酿成大祸,主子,我该死!真的!
我:?
我说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仗义,原来在这儿摆我一道呢。
谢扶危看着我,脸上表情未变,淡淡道:是吗?
趁着谢扶危没有注意到,风奴对我露出了一个恶意的笑容。
我耸耸肩,他要这么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半晌,他忽然倾身,笑道:姜姑娘很有胆量。
我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猛地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又变成了黑色。
笑意未达眼底,细看他的表情,有些瘆得慌。
我诧异道:你眼睛还会变色?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帮我把绳子解开。
他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风奴,风奴,本王不希望有下次。
是,属下自行领罚。风奴垂头丧气地答道。
我看着风奴离去的背影,这还是他第一次自称属下。
我问: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寒了你手下的心?
他道:我只是不喜欢有超出预料的事发生。
那你控制欲挺强啊。
我撇撇嘴,他并不是相信我。
谢扶危也要离开,我忙拉住他的袖子,谢扶危,我爹现在应该很担心我,你能不能......能不能派人送我回去?
说着我有些愧疚地垂下头,我知道,之前在安阳县的时候,我没有请大夫治你的眼睛,这是我的不对,你们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只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身上也没有钱......不过,等我回去后,我会把这几天和你派人送我回去的花销一并还给你,比起钱,在我爹眼里应该还是我的命贵重一些,他不会赖账的。
谢扶危却道:下雪了。
什么?
我抬头,冰凉的雪花落到我的脸上。
他又道:过不了多久,临訾大雪封山。
我茫然地看着他,啊?
他看了一眼我还拉着他袖子的手,我立马放开。
我跟着他来到廊下,他说:安阳县偏远,临訾是去安阳县的唯一途径。
可是我爹......
姜姑娘不必担心,我遇到姑娘那日,已经派人去了安阳县。
为什么不带上我?
谢扶危罕见地沉默了一下,说:舟车劳顿,日夜兼程。
我瞬间有些感动,你消失这几日就是为了安排这事吗?
不是。他回答得十分干脆。
我:......
姜姑娘?
你别叫我姜姑娘,听起来怪怪的,你叫我阿言吧,我舅舅母亲他们会这样叫我,我爹嘛,他偶尔正常的时候也会。
好。
那么你呢,我还是叫你谢扶危,还是说谢扶危只是你的化名?
扶危是我的字。
那你大名叫什么?
谢砚,笔墨纸砚的砚。
哇!这个名字好适合你!
谢扶危轻笑一声,只是一个很普通,没有任何含义的名字。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他这个笑有些落寞。
才不是,砚,这个字既包含了君子风度又有文采斐然之意。怕他不相信,我又道,什么人才会用到砚,必是读书识字之人,而用砚最多的人大多是那些文学大家。天大寒,砚冰坚,天冷得砚池里的水都结冰了,可是他还在抄书,这说明什么?
他一愣,说:什么?
这说明这个字还有刻苦之意。
我竟不知,砚字可以如此解释。
我看他脸上的笑容又恢复正常了,说:你不知道的事多了,这世界这么大,没有必要什么都知道,这太累了。我有很多很多不知道的事,就比如我就不知道我表妹夫怎么从姓陈变成了姓何,还有就是我爹为什么会那么怕蜚蠊,一看到就尖叫,恨不得原地飞上十米,那玩意虽然个头大还会飞,可是又不会咬人,还不如蛇来得可怕。
他:别说了,阿......言。
我:你不会也怕吧?
他:嗯。
整日里待在王府里着实无聊,我向谢扶危提出出门逛逛,他当时在书房里忙着处理*务,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我想应该是同意了,于是回房间换了一身漂亮的绿色裙子。
我一推开门,天上掉下来一个黑衣少女,她往前扑了好几下才稳住身形。
我对上她的视线,她咳了一声,姜姑娘,听说你想出门,我......属下是端王殿下派来保护你的暗卫。
她的头发用墨色发带高高束起,看起来十分干净利落。
不过,她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
我疑惑道:我看书上说暗卫一般都在暗处藏着。
她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不过属下也想出门逛逛,所以暂时弃暗从明了。
原来是想带薪休假。
那真是辛苦暗卫......我一时不知道该叫面前这个少女什么,只能折中一下,少女暗卫了。
她双手叉腰,少女暗卫,这个名字我很喜欢。姜姑娘,你以后就这么叫我吧哈哈哈。
我:......
我说:那你也不要叫我姜姑娘了,我叫姜采言,你叫我阿言就好。
她沉吟了一下,姜采言,这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什么?
没什么,对了阿言,准备好了吗?
啊?
出发,芜湖。
她一把提起我的后领,我就看到地面离我越来越远。
此时,身后传来她的笑声。
哈哈哈哈,阿言,要不看你太柔弱了,我一定带你感受一下螺旋升天的快感。
我:......
虽然我听不懂这个螺旋升天是什么意思,但是升天二字就已经让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我顶着一路狂风,终于接触到地面。
少女暗卫放开我,大摇大摆地走向人群,不过她又很快折返到我身后。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阿言想要买什么?
我摇摇头,不知道,先看看吧。
好。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少女暗卫抱着手臂走在我身边,给我介绍摊子上的东西。
我们路过面具摊时,她问我:你看到那个卖面具的张大叔了吗?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大,张大叔瞬间看了过来。
我给你说,张大叔暗恋街角杀猪的李大娘,每回李大娘想要收摊回家时,他总要扭扭捏捏地问人家是做什么的,一开始李大娘还会问答他是杀猪匠,后来问得多了,气得李大娘直接说是杀他这个死人头的。
眼看着张大叔越来越臭的脸,我赶紧咳嗽两声试图打断她的话,没想到她只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接着道:你猜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选择后退一步和她拉开距离。
想不到吧,张大叔他以为李大娘给他表白呢,觍着脸凑上去挨了李大娘两个大耳巴子哈哈哈哈哈哈......少女暗卫一转身就对上张大叔愤怒的眼睛,笑声戛然而止。
她转身就跑,张大叔紧跟其后。
张大叔怒吼道:小兔崽子,看老子逮到你不把你皮扒了!
她:先抓到我再说吧大叔。
少女暗卫绕了了一大圈又跑到我身边,姜姑娘,原地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张大叔也道:这位姑娘,你帮我看下摊子,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
小半个时辰后,少女暗卫和张大叔两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
张大叔说两人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
走得有些远了,少女暗卫才说张大叔追了她三条街还不罢休,她只好传授他追妹大法。
我:......
我们接着往前,路过一个泥人摊。
少女暗卫有了前车之鉴,等走得远了些才背后道人是非。
那捏泥人的小孙看起来老老实实,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其实背地里却是花楼的常客。她摇摇头,可怜他那青梅竹马的小表妹,还苦巴巴地等他凑够了钱来娶她呢,大表哥?
啊?小孙大表哥也喜欢他?
我寻思这小孙背地里玩挺花啊。
啊不是,这倒没有。少女暗卫再次提着我的后领往上一跳,我们落到酒楼的屋顶上。
她下巴一抬,看到那个肌肉猛男了吗?
下面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女子,我说:里面好像是在卖艺,我不是很确定,我再看看。
不用看了,就是在卖艺。她伸出食指指了过去,喏,肌肉猛男在那里。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躺在长凳上的男子胸口上放了一块大石,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
男子皮肤白皙,长相俊美,因是仰躺,青丝落了一地,平白添了几分脆弱。
当然,忽略他身上那块大石头话。
可是表演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敲锣收钱,一个手抡大锤,还有一个就是那个俊美的男子。
三人都很清瘦。
我问:哪里哪里?肌肉猛男在哪里?
躺的那个就是。
我:......
大锤锤下去,男子安然无恙地站起来。
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打赏的银子像雨点一样砸向用来装钱的铜锣。
有大胆的女子问:别人胸口碎大石都是脱衣服的,这位郎君,你怎么不脱衣服啊,是不是拿姐姐们当外人呢?
此话一出,哄笑一片。
我素来都知道我们璃国民风开放,女子当官上战场的不在少数,但却没想到渊明城的女子已经到了奔放的地步。
不愧是国都啊。
那男子平淡道:这是另外的价钱。
少女暗卫抱着手臂迎风而立,脸上笑容不见,她望着天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妈的,躺着赚钱这种好事居然不叫我。
说实话,我不是很懂他们。
渊明城的夜晚和安阳县不太一样,在我们那里,一入夜大家早早地回家睡觉了,这里却灯火通明,比白天还要热闹。
少女暗卫拿着两根像是香的东西塞到我手中,用火折子一点,烟火便在我手中绽放。
她说:这叫烟花棒,是昭华母......娘娘发明的,只有我们渊明才能看到。
我想起来小时候,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吧,我也玩过这玩意,还把陈珣的眉心烫了一个疤。后来伤疤好了,却留下一颗红色的痣,这让我爹觉得他更不像男人了。
只是我忘了,烟花棒是谁送给我的。
火花熄灭,少女暗卫的眼睛灿若星辰。
我问:昭华娘娘?
我总觉得这称呼有些熟悉,可脑海中又没有什么印象。
昭华娘娘是宸王的母亲,不过已经仙逝多年。
我们穿过人群,来到一个铺子前面,两个一高一矮的姑娘相对而站。
那个有些矮的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她叉着腰大声骂道:你这个狐狸精!你离宁哥哥远一点,宁哥哥是我的!你要是再敢勾引他,我就......
她应该是第一次下狠话,拧眉想了半天,终于道:我就把你脸刮花!你听到了吗?
被骂的那位姑娘一身白衣,轻纱遮面,洁白的额心生了一颗美人痣。
她的眉头微蹙,神情忧郁,看起来弱不禁风,好似一朵在雪中绽放,又被风雪摧残的白莲花。
这气质让我想起来一个人,但那对傲人的双峰又让我觉得不可能是那个人。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你就是这么当春风楼的头牌的吗?
小姑娘说了大半天,又是威胁又是怒骂,可白莲花仍然一声不吭。
拳头打在棉花上,她一下急了,伸手就要扯下白莲花的面纱,这时少女暗卫走过去,朝着她的脑袋就是一掌。
小姑娘被打得有些蒙,转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用手指着自己,暴怒道:美女也敢打?你知不知我是谁?
我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她一噎,又摆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那你知不知道我娘是谁?
我:不知道。
她:无知的女人,你会为你的无知付出代价的。
少女暗卫抱着手臂慢慢踱到我们中间,哟了一声,极有求知欲道:你娘是谁啊?
小姑娘猛地瞪圆了双眼,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这会一下变得有些萎靡不振。
她有气无力道:真是阴*不散。
少女暗卫冷笑一声,小雪花,几日不见你真是长进了,居然会骂人了?
这还是大街上呢,你怎么能叫我这个名字!小姑娘又气又急,连忙对着白莲花解释,我叫高雪,高高在上的高,冷若冰雪的雪,不叫什么狗屁小雪花!
白莲花:......
少女暗卫从腰间抽出一根鞭子在空中一甩,清脆的噼啪声吓得下姑娘一个激灵,她害怕道:你......你干吗?
少女暗卫歪头一笑,你娘临走前曾赠我一鞭,我来替你娘行道。
两人在大街上上演了一场你追我逃的戏码。
白莲花一直恹恹地垂着眼皮,没有看任何人,这个时候我听到他低声抱怨道:真是屎难吃,钱难挣啊,挣男人的钱比吃屎还难。
这声音听起来是个男人。
我试探叫了一声。
陈珣?
白莲花倏地抬起头,对上我视线的那一刻,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他声音虚弱道:妈的,老子害相思病了。
此话一出,我又不确定了。
陈珣向来柔弱,是不可能说出这样粗糙的话语的。
我连忙道歉:抱歉,我认错人了。
他说:言言,是我,我是陈珣。
我大惊道:你专门逃婚跑来渊明城当头牌?
他的眼眶一红,抱着我嘤嘤哭泣:呜呜呜,言言,你终于来接我了。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好害怕,你知不知道我好害怕。
我没有逃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我醒来时我在大漠里,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家,言言,我好害怕。
他胸膛上的两个东西硬邦邦的,抵得我有些难受,他又把我抱得很紧,我只好开口道:咳咳......陈珣,我要窒息了,你的胸好硬。
他的哭声一顿,从衣服里掏出两个沉甸甸的木瓜。
他把木瓜随手一抛,问我:对了言言,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要说话,却看到谢扶危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他的头轻轻一歪,一个木瓜从他耳边擦过。
我:......
陈珣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一个木瓜滚到谢扶危脚边,一个木瓜砸到了站在他身后的风奴的额头上。
风奴啊地惨叫一声后倒在地上。
陈珣木着脸转回来,牵着我的手低声道:糟糕,砸到人了,我们快跑。
我甩开他的手,也小声道:不用,我们认识,算是朋友。
风奴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我龇牙咧嘴道:姓姜的,真是好心没好报。
陈珣挡在我面前,不确定地看着我,真的是朋友吗?我看这臭小......小公子好像有些凶狠......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瞪大了双眼,姜叔丧心病狂,把你嫁给了权贵?
言言,我尸骨未寒,你才守丧三年,姜叔却......他捂住胸口,欲哭无泪,三年......好吧,确实可以再嫁了。
言言,我心痛痛。
我没搭理他,对着谢扶危尴尬地笑了一下,好巧哦,这是我朋友。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温柔的表情未变,不巧,我正好出来寻你。
我不解,寻我做什么?
风奴冷笑一声,抢话道:不寻你,等你被五公主扔在大街上吗?你的胆子可真大,谁都敢跟着走!
我:......
他又看向陈珣,这是你相好?
陈珣看看他们又看看我,整理了下衣襟,哈哈,真是不才在下。
没想到风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屑道:死变态,你也不看看自己......
谢扶危暼了他一眼,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
陈珣:......
他半蹲着,小鸟依人地靠在我怀里,在我耳边委屈道:他骂我,从小到大我爹娘都没有骂过我。
他直起身抹了下眼泪,伤心得哭起来,哽咽道:渊明城一点也不好,我想回家。
风奴估计没有看到过像陈珣这般柔弱的男子,先是震惊,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慰陈珣,他从小到大都很娇气,哪里吃过什么苦。
如今他吃了三年的苦,自然是一哭就停不下来。
他小声地啜泣,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本就长得柔弱,这么一哭,真是让人心都快碎了。
我忙道:风奴就是个小孩子,你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抽噎道:小孩子就可以这样吗?
我与风奴不是很熟,他又对我抱有恶意,是不可能对陈珣道歉的。
可是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陈珣像今天这样哭得这么伤心。
无奈之下,我只好叫起陈珣的小名。
珣宝,你不要在意他人的话,我们才是亲人朋友。
当朋友伤心时,一味地讲道理他是听不进去的,只能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身边,让他知道我是永远向着他才行。
他嗯了一声,这才慢慢停止哭泣。
我拿出手帕为他揩掉脸上的眼泪,他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言言,我们才是亲人对不对?
嗯。
真好。
这时,身后传来谢扶危的声音,他淡淡道:风奴,道歉。
风奴显然惊呆了,竟然呆愣愣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
陈珣靠在我身上,虚弱地摇摇头。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谢扶危道:天色已晚,阿言,你是回府,还是和陈公子叙旧?
我与谢扶危的关系浅薄,自然是想和陈珣去的,只是陈珣却道:言言,你先跟这位公子去吧,过几日我来接你。
好。
回去的路上,在马车里我和风奴相对而坐,他一脸的不爽。
谢扶危笑了一下,从姜姑娘来到渊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开心?
我摸摸脸皮,啊,有吗?
有的,姜姑娘的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他移开视线,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落寞。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大概是他乡遇故知,情不自禁,就像那日我见到你时也很开心。
风奴忍不住想要开口,但在谢扶危的注视下又默默地缩到角落。
他说:原来如此。
陈珣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来找我的,那时我正准备睡觉,人还没躺下,窗外摔进来一个黑衣人。
啊!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我衣衫不整立马转身,言言,快别睡了!
我疑惑道:怎么了?
他叹了一口气,绝望道:我之前不是扮花魁骗钱么,以为遇到一个冤大头,谁知冤大头大有来头,今晚我被接到他的府上,本以为又是像之前那样弹弹琴划划水,谁知几杯酒下肚这狗......这人想霸王硬上弓,我肯定不从啊,只得打晕了他,又顺手拿了点东西跑出来。
我穿衣服的动作一顿,看着快把他腰压弯的大包袱,十分怀疑我们能否顺利逃走。
我问:临訾不是被雪封了么,我们去哪儿?
他道:我们先去淮宁玩个几月,待到春日再回家。
我搓搓手,要不你先走吧,我们定一个地方会合,随后我来找你。
他轻易地看穿了我的想法,阴笑一声道:你不会在等我被抓吧?
我:......
嗨呀,怎么可能,你我什么关系,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呢?
我们畅通无阻地穿梭在黑暗中,心中不念有些奇怪。
偌大个王府,竟然没有一个侍卫侍从什么的出现,就连爱在墙上倒挂金钩的风奴也没看到。
我扯了下陈珣的袖子,小声道:不对啊,太静了吧?
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哦,忘了和你说,我刚进王府就被抓住了,还是一位叫风奴的少年亲自把我带过来的。
我:......
他似乎有些不喜......他顿了下,你们有什么过节吗?
很难和他解释我和我爹曾对谢扶危做过什么事,于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离开王府的时候,我总觉得身后有一道视线正在注视着我们,只是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冬夜寒冷,我们坐上在外等候已久的马车。
我撩开帘子往外看,刺骨的风吹得我一哆嗦,不经意间瞥到一道身影。
烛火明明灭灭,一道白色身影矗立在房檐之上。
陈珣也看到了那个人,这人不会是傻子吧?这么冷的天他搁房上摆动作,真的不是脑子有毛病?
......
陈珣不看禁书,我很难给他解释,这是独属于江湖人的一种风格。
但他说得确实有点道理。
因陈珣惹了不该惹的人,第二天我们就在渊明的各处看到了他的通缉令。
上面说他是女飞贼。
我们再也不敢逗留,连夜奔往淮宁。
因计划赶不上变化,再加上天气和走错路的原因,我们最终被困在一个不知名地方的山洞。
陈珣摸着下巴在洞口研究舆图,是这条路没错啊。
我走过去一看,提醒道:有没有可能你拿反了?
他半信半疑地把舆图转了个向,煞有其事地点头道:我就说,但是哪边是北来着?
我:......
你一般都是怎么看的呢?
哈哈,我乱看的。
陈珣曾说,他之所以花了三年的时间才从大漠走到渊明,是因为他每到一个地方就要被卖进青楼一次,每次都要花上将近半月的时间去骗傻男人的钱来当路费。
现在一看,他能活到现在,纯属老天开眼。
我们两个坐在地上研究了很久,都没有找出北在哪里。
我担心道:现在怎么办?
好说好说。他捡起一根小树枝往舆图上一抛,指着小树枝分叉那处的路线,等雪停了,我们往这里走。
我:......
我为自己的莽撞和盲目的信任感到十分后悔。
我以为我爹就够不靠谱了,想不到他比我爹更甚一筹。
傍晚时分,雪终于停了下来,只是举目四望,雪茫茫一片,连个人家也看不见。
趁着最后一点光亮,我和陈珣就近找些柴火来度过夜晚。
陈珣走得快,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情况。
我吐了一口雪,从地上爬起来正要看看是什么东西绊的我。
谁知不看不得了,一看吓一跳,我脚边躺了一个人。
陈珣!陈珣!我赶紧呼喊他。
陈珣听到声音赶紧跑了回来,怎么了?
我指了下脚边那个快要与雪融为一体的尸体,他蹲下把尸体翻了一个面,我们对视一眼同时惊呼出声。
谢扶危。
那个王爷。
陈珣又探了下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有气。
他抬头看了下背后的高山,诧异道: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不死?这运气,去*场的时候可以把他带上。
......
陈珣把谢扶危抗回了山洞,柴火不停地往里添,又给他灌了些热水,可他除了一丝气息尚存,身体依旧冷似寒冰,没有一点暖和起来的趋势。
我摸了他的脸,感叹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冰肌玉骨啊。
陈珣说:冰肌玉骨个*,这人显然是寒*发作了。
......
我们身处荒郊野外,现在天也黑了,根本找不到大夫。
我和陈珣商议了一下,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
我和他划拳,谁输了谁就给谢扶危用身体驱寒。
三局两胜,陈珣一脸屈辱的表情开始脱衣服。
他当了一夜的汤婆子,直到天亮时才乌着嘴唇睡去。
不得不说谢扶危运气真的很好,他的身体逐渐有了温度。
我早早地醒来烤饼子,随着火星子噼啪一声响,谢扶危睁开了眼睛。
他的双眼是淡淡的紫色,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冷淡薄凉。
他一直望着山洞的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想着他这么久了还没进食,把饼子递到他眼前。
谢扶危。我轻轻叫了他一声
他终于从思绪中清醒,又从地上坐起来,脸上缓缓挂上了笑容。
可我能感觉到他的笑并不是因为高兴。
他的脸上像是戴着一个面具,挡住了他真实的情绪。
我把饼子掰成两半塞到他手里,这里只有我和陈珣这个傻子,你不想笑就不用笑,不想说话就不说。
他一怔,笑容渐渐在脸上消失。
做了二十年的谢砚,真的能做一次谢扶危吗?
我啃着饼子点头,又想到每个人的路不同,话不能说得那么满,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在我这里你就只是谢扶危。
我想起一件事,又说:对了,你怎么会掉下悬崖?
他耸耸肩,一副无奈的表情,探听秘密被发现了,在逃脱追兵的路上又犯了寒*。
嘶!我倒吸一口冷气,你可真是不见外啊,这都敢和我说。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阿言一向胆大。
我命可不大啊,你可千万别说其他的事了。
好。
陈珣醒来不久,谢扶危又倒下了,他脸色惨白,脆弱得像个陶瓷娃娃。
白茫茫的雪地里,陈珣背着谢扶危,胸前还挂着沉重的行李。
我看着他的背影,几乎在他身上看不到三年前的影子,他似乎一下长大了。
以前我爹总说,我和他成亲和小孩子过家家没区别,虽然放心,但是闹心。
所以,他想尽办法撮合我和姓柳的,谁料这姓柳的不仅花心还坏心。
陈珣走得十分缓慢,眼看天黑都不一定能走出去,我说:要不把你的行李扔一点吧?珠宝哪有命重要,何况你身上还背了一座金山。
他道:朝堂风云诡谲,而他作为一个王爷,几次三番险些丧命,还身中寒*,我觉得我们可能没命享受。
你怎么知道他中了寒*?我问出心中的困惑。
陈珣沉吟了一下,说: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去薛叔叔家里玩,他家里的一个小客人发病的时候就如谢王爷一般。那时正值夏日,你把人家当冰块一样抱着睡觉。
薛叔叔就是隐居在安阳县的名医。
我:......
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正常,那时你也就四五岁的样子。
谢扶危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突然道:往南走三百米后向东直行。
陈珣惊喜地转过头,老兄,能自己走两步否?
陈兄见谅,否。
下一刻,谢扶危又晕了。
陈珣:......
你说他是不是不想走路,所以装晕?
我:......
经谢扶危的指点,我们在傍晚来临之时,顺利在一个村子里落脚,陈珣休息片刻后,又去镇上花高价请了一个郎中过来。
已是深夜,郎中终于从房间里出来。
他皱着眉头说,谢扶危内有寒*,外有刀伤,情况本就危急,但他丝毫没有求生的意志,如若天亮之时没有醒过来,我们就要做好收尸的打算。
等郎中走后,陈珣难以置信道:他真的是王爷吗?我怎么觉得他过得还不如一个乞丐。
我说:我第一次遇见他,他比乞丐还惨。
之前做花魁的时候,我曾听闻......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附耳过来,他是上面那位用来给宸王当试剑石的,可惜这些年他羽翼渐丰,颇得民心。上面那位身体式微,宸王又重手足之情,所以......上面起了杀心。
他直起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本来还不信,可如今......
我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谢扶危比我想象的还要惨。
他没有退路,只要还活着就必须争。
我想起晚上他说的那句话,做了二十年的谢砚,能做一次谢扶危吗?
他似乎做不成谢扶危了。
也不知谢扶危的运气是好还是坏,第二日上午,在我们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居然撑着一身伤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那时我和陈珣在外面一个拉二胡一个吹唢呐,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脸上的笑容一顿,疑惑地看着我们,阿言和陈兄在做什么?
我默默收起二胡,哦,今早阳光明媚,正适合陶冶情操。
嗯,没错,就是这样。陈珣沉着一张小脸点头。
是吗?谢扶危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表示十分怀疑。
我和陈珣就跟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
这时,门外一个大叔把脑袋探了进来,大声问道:张婶说你屋死人了,是这里吗?
我:......
陈珣:......
陈珣赶紧跑过去,把大叔连拉带拽地弄走。
谢扶危将目光从门外收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阳光明媚,陶冶情操?
哈哈。我尴尬一笑。
这样也好。他披着外衣,缓缓走到我身边,微微一笑道,能得阿言与陈兄这般重视,此生足矣。
你不觉得晦气吗?
难得一片真心。
我怀疑他在阴阳我和陈珣。
好了阿言。他摸了下我的头,有东西吃吗,我快饿死了。
有......有的。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才彻底停下来,难得一个放晴天,我和陈珣开心地在外面堆雪人打雪仗。
安阳县那边很少下雪,在我的记忆里,最大的那场雪也只能堆个手掌大的雪人。
我爹曾说,这雪还没有他十天没洗澡身上的搓下来的泥多。
陈珣兴奋得像个傻子,不停地朝我的方向扔着雪球,我堆的雪人的头都被他打掉了。
我偷偷捏了个大的,阴笑着想把他一下打趴下,谁知他特鸡贼地躲开了。
欸?打不到我,打不到......
大雪球命中从陈珣后面路过的谢扶危的额心,他闷哼一声倒在雪地里。
我和陈珣对视一眼,赶紧跑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谢扶危躺在地上,左手搭在眼睛上,半天没有说话。
他真是流年不顺,外伤不断。
我紧张道:没事吧?不会被我砸晕了吧?
有可能,以前我也被你砸晕过。陈珣深以为然地点头。
我:......
我蹲下来去检查谢扶危的情况,他突然闷笑出声,道:无碍,刚刚只是在想一些事。
哦哦。
我觉得他太闷了,正想着怎么让他动起来,陈珣比我动作还快。
看来是没事了。他把雪人的头托在手里,对着我们的方向砸过来,言言,谢兄,一决胜负吧。
我:......
谢扶危:......
谢扶危眼疾手快地拉起我躲开,雪球砸在地上。
泥人尚且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我们。
最终我们两人追着陈珣打,直打得他跪地求饶。
等玩累了,我们三人就躺在雪地上休息。
天上忽然升起一朵烟花,谢扶危恍惚道:要过年了吗?
陈珣惊叫一声,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哎呀,我忘了今天除夕,我托王大叔买的东西还没去拿呢。
他把我们一个一个从地上拉起来,又从屋里拿出两幅对联让我们贴。
我看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没有必要吧?
陈珣瞥了一眼谢扶危,却道:这是我们重逢以来的第一个新年,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总要热热闹闹的才行。
谢扶危一怔,片刻后方道:陈兄说得是。
我:?
除夕夜,我们三人围坐在火盆前一边吃饺子,一边看外面的烟花,过了一个最简朴也是最特别的新年。
饺子皮是谢扶危擀的,肉馅是陈珣包的,我自告奋勇地帮他们烧火,他们让我不要添乱。
除夕守岁,我们三人坐在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
子时的爆竹声将我惊醒,睁开眼却看到陈珣的脸。
他好笑道:正要把你送回房间里睡觉,你倒是十分体谅我醒了。
我迷迷糊糊地朝他伸出手,他无奈地抱起我。
还以为我能省点力气。
天上的烟花争先恐后地绽放,寒风让我清醒了许多。
我真的很怕......陈珣站在檐下看着烟花,细碎的星光落在他的眼睛里,怕日后你所嫁之人不是所爱之人。
我扯了一下他的头发,新年快乐。
睡吧,言言。他唇角微勾,并不看我。
这几天,我们凭借着陈珣的交际能力,在村子里白吃白喝。
大年初三那天,我们从张婶家里蹭饭回来,陈珣和谢扶危勾肩搭背地走在前面。
陈珣喝了点酒,有些上头,他说:我看你好可怜,要不你跟我们去好了。
谢扶危问:陈兄何出此言?
你看你啊,母亲早逝,父亲又多疑偏心,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有些东西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
啧啧,皇位有什么好,不过是一把冰冷的椅子。谢兄,就算你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你会失去快乐,言言你说呢?
我不敢苟同,有没有可能,权力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快乐呢,还有,你这话容易被诛个九族。
陈珣不服,要是我被诛九族了,一定是谢兄干的。
谢扶危:......
他轻笑一声,淡声道: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棋子还留在棋盘之上,就逃不过被操纵的命运。
陈珣哀号:太惨了,实在太惨了!说着他悄悄碰了下我的肩膀。
我心领神会道:可是总有弃子啊。你到我家来吧,我爹可能见钱眼开,还有点畏惧皇权,给不了你想要的父爱,可我不怕,要不然我来当你爹吧,你觉得如何?
谢扶危:......
陈珣惊恐地看着我,你这话得从你祖宗一代开始诛吧。
我:......
远远地,就看见我们那破败的院子里站满了人,陈珣纳闷道:大年初三来拜什么年?
我白他一眼,我们三个外来人,谁会这么大的阵仗来拜年。
是舅舅和五公主他们。谢扶危表情一变,又露出了往常那般虚假又让人挑不出错的笑容。
陈珣缓缓放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和我并肩而行。
我们落后他几步,他身影一顿,却没有回头。
这五公主看着好相处,实则也是个狠角色。陈珣和我咬耳朵。
我问:你怎么知道?
他压低声音道:我之前骗的那人是个小侯爷,他和幕僚们聊天时我不小心听到过,她的野心可不小。
咦?这个小侯爷这么宠你?
宠个屁,我那时装的是不小心和族人走散,听不懂渊明话且误入渊明并被坏人骗去青楼的雪山圣女。
......
谢扶危的舅舅笑眯眯的,看起来是个和蔼的小老头,他先询问了谢扶危的身体状况,才把目光放在我们身上。
两位想必是殿下的朋友吧?
陈珣一脸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两个不小心救下殿下的平平无奇的过路人罢了。
我:......
老头笑吟吟道:原是恩人,是老夫怠慢了,还请公子小姐见谅。说着话音一转,还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谢扶危看着我们,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我道:我姓何......
我:......
老头很上道,二位是殿下的恩人,便是老夫的恩人,老夫定会好好报答二位。
哈哈哈哈,那真是多谢这位大叔了。陈珣不客气地摆手。
回王府的马车上,少女暗卫,也就是五公主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她的视线落在陈珣的脸上,这位公子似乎有些眼熟?
这辆马车一开始只有我和陈珣二人,五公主却半路跑过来和我们坐一起,看来她是在怀疑陈珣的身份。
陈珣傲娇道:哦,是吗,很多姑娘都这么说过,可能本公子长了一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脸吧。
怎么,你也被本公子迷住了吗?排队吧,喜欢本公子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你一个。说着叹息一声,哦,本公子真是个祸害。
五公主估计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人,难得露出无语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又看着我道:阿言姑娘还记得那天晚上遇到的花魁姑娘吗?
我说:有点印象。
我那天远远地好像看见你们交谈,二位认识吗?
我恍然大悟道:那天确实有个漂亮姑娘过来找我,她说得很急,谢......端王殿下也在,不过我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什么漂亮姑娘,有多漂亮?言言你怎么没和我说过呢。陈珣好奇的呃凑过来,快给哥哥说说看,有我那不知身在何方的未婚妻漂亮吗?
我:......
五公主摸着下巴,阿言,想不到你哥还挺风流。
我:我也没想到。
陈珣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扇子,唰地打开,自信满满道:这位姑娘,你也被本公子的英姿迷住了吧?本公子允许你偷偷爱我,并适当地为我寻死觅活。
多谢何公子抬爱,不必了。五公主恶寒地一抖。
以退为进,欲情故纵?本公子允许你偶尔的小把戏,但不要过量,不然本公子会不耐烦的。
呵呵。
一路上陈珣都疯疯癫癫的,和平时判若两人。
终于五公主受不了他的轻浮,她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陈珣奇怪道:本公子的不知名追求者,你干吗?
不知名追求者兼少女暗卫的五公主无语望天道:和何公子交谈一番,我受益匪浅,饥肠辘辘,我要去喝点西北风充充饥才行,你行行好就当我饿死在外面,不用等我回来了。
我:......
车门一关。陈珣立马恢复了正常。
他打开车窗,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番周围的情况,才压低声音道:言言,我们得赶紧走。
怎么了?
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夜晚我们宿在驿站中,陈珣从窗外悄悄地爬进我的房间。
我们正在思考如何才能神不知*不觉地出去,窗外又爬进来一个人。
此时想要灭灯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身刺客打扮的五公主跳进来。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我手,说:你们快跟我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陈珣拉着我的另一只手,她只能被迫停下。
她咳了一声,压着嗓子解释道:本大侠可不是坏人,本大侠是来拯救你们的英雄,哈哈不用太感激我,若非要知道我是谁的话,你们可以叫我夜之使者·少女暗卫·悠。
我看着缠在她手腕上的黑色布巾,弱弱道:五公主,你的面纱没有戴。
五公主:请叫我夜之使者·少女暗卫·悠。
我:......
陈珣一脸这人脑子指定有毛病的表情,将我的手腕从五公主手中抽出。
我的不知名追求者,你究竟有什么事?
拯救你们这些不小心闯入主线剧情的无辜配角。五公主扬起一个忧伤的角度,淡淡地说道。
我曾在禁书里看过,这个忧伤的角度被叫作四十五度。
陈珣和我窃窃私语:这人脑袋里面装的是核桃仁吧?
我说:这不好说,也有可能是杏仁瓜子仁什么的。
欸,说得我有点饿了。
我也是。
五公主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拜托,现在是生命攸关的时候,你们能不能严肃点。
我有点想念张婆婆卖的烧饼了。
欸!今天好像是我爹生辰。
喂,喂,喂!本大侠行侠仗义的时间有限。
就在我们三人各说各话时,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随着吱呀一声响,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话,望向门口。
站在门外的谢扶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五公主走出来摊手道:皇兄,我努力过了,他们不相信我。
陈珣道:你白日里几次三番地试探我们,谁敢相信?
试探归试探,有什么事的时候,也还是会帮你们的,毕竟你们一个差点成为我的皇......
谢悠。
好的,皇兄,是的,皇兄。
你们知晓了我的秘密,舅舅是不会放过你们的。谢扶危瞥了我们一眼,我已经安排人护送你们回安阳县,走吧。
他送我们出了驿站又往前了些,天际开始泛白,终于要到了离别的时候。
五公主懒懒地倚在马车上,从袖子里掏出四根烟花棒,笑着道: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时能相遇,送你们一人一根玩玩。
苍凉青山,冰寒雪地中,燃起了四根烟花棒,璀璨明亮却又易逝。
谢扶危看着手中燃尽的烟花棒轻笑一声,倒也算有始有终。
陈珣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颇有些感怀道:要是你是被人抱着的,那更有始有终的了。
陈兄哭鼻子才是。他笑得温和,笑意深达眼底。
我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热闹的街道上,有个大人手中抱着一个小孩,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孩。
那大人转身道:珣宝,拉着妹妹的手。
他怀里的小男孩抱着他的脖子,面无表情对的看着后面的两个小孩。
陈珣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举至上方挥了挥手,谢兄,保重。
我也道:小哥哥,保重。
谢扶危表情怔愣,雪白的狐裘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
他粲然一笑,阿言......陈兄,保重。
五公主摸着下巴在一旁纳闷道:小哥哥?什么小哥哥,哪来的小哥哥?皇兄你有看到别人吗?
陈珣脸上的笑容一僵,抓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微微用力。
我哈出一口白气,喜笑颜开道:我们要回家啦,陈珣。
他没精打采地点头,嗯,回家了。
等我们坐到马车里时,陈珣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问他:怎么了?从刚才到现在你好像都不太开心。
他听了这话,脸上立马绽开一个笑容,没有啊,我很开心。
是因为谢扶危吗?
这么明显吗,哈哈。
我刚刚记起来一点事,小时候那个送我们烟花棒的小哥哥就是他。
陈珣倏然抬起头,却在触及到我视线时又很快垂下目光,笑得勉强,那你......
我什么?
你小时候可喜欢他了。
我心想,废话,谁不喜欢送我们稀奇玩意的大哥哥呢?
那个夏天,只要他一犯病,你就会陪着他一起睡觉。
虽然我不太记得了,但是依我对自己的了解,小时候的我可能是贪图他身上的凉意。
我随口一问:你怎么知道?
那时候我们两人就睡在他身边啊,你睡左边,我睡右边,我们三个人一起聊天。说真的,你小时候真够浑的,有时候他说着说着就晕过去了,你又把他摇醒接着聊。
......
我心道,谢扶危的脾气真好,这都没有想要打死我。
陈珣接着道: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有时候你睡着了,他也会把你摇醒,趁你睁眼的时候,他立马装作睡着了,每次你都以为是做噩梦了。
......
其实小时候我很羡慕他,他虽然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可他懂很多东西,你问什么他都知道。不像我,只会傻傻地跟在你身后,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禁书上曾说,倘若一句话中,前半段是夸奖别人,后半段是贬低自己,且用不像我这三个字转折,那么这句话被称为茶言茶语,说这句话的人叫绿茶。
经典语录就是:哥哥,姐姐的妆化得可真好看,不像我,只会素面朝天。
或者,姐姐,哥哥长相俊美性子又温柔,真受姑娘们欢迎,不像我,木讷寡言,只认识姐姐一个姑娘。
我说:绿茶,你是绿茶。
他显然也看过禁书,还和我看的是同一本。
他尴尬地哈哈一声,用双手捂住脸。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现在的样子实在丑陋,我既希望你能够永远开心快乐,又自私地想要成为能给你带来快乐的那个人。
三年前的不告而别,虽非我愿,但我让你名誉扫地。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提起这件事,可我还是想要争一争,明明我们才是最先认识的,不是吗?
陈珣放下手,直直地看向我,他面上平静,甚至在对上我视线那刻笑了一下。
我说:这倒没有,你消失的第二天,我爹到处散播谣言,说你从小就身患不治之症,可我不离不弃,还遵守婚约嫁给你,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忠贞女子。伯父伯母理亏,还跟着承认。
他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突然问我:言言,你怎么会出现在渊明城?
我大致把被柳之崖掳走我的经过讲了一下,又害怕他担心,省略了被坏人卖入青楼这一段,直接说到了遇上谢扶危。
他道:他呀,真是恶有恶报。
怎么了?
听说他之前好像得罪了哪个大人物,被贬去偏远之地做官,途中又被山匪打断了一双腿,此生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
还是无意中听那小侯爷说的,这么一说,我怀疑当初掳走我的人也是他。他想要偷偷纳你为妾,那么首先就要让我消失,恰好你表妹和他人私奔,给了他可乘之机。他沉思良久,又道,费尽千辛万苦把你带去渊明城,却又轻易地把你放走,这似乎有些不合理?
通过我对柳之崖的观察,我发现他只是病态地喜欢那种知书达礼却又娇弱的女子。
一旦发现他看上的女子不符合他的想象,脱离他的掌控,他就会原形毕露,变得歇斯底里。
我把这一想法告诉了陈珣,他沉默了一下,说:他可能不行。
这时外面传来扑哧的笑声,五公主打开车门点头道:这点我可以作证,我扒过他的裤子,他......太小。
陈珣一把捂住我的耳朵,脸色不明道:你怎么在这里?
随即我们听到外面又有人说话。
公主,绳子不够长,接下来你自己飞吧。
大胆,叫我暗夜使者·少女暗卫·悠!
我:......
陈珣:......
七天后,我们在临訾逗留时遇到了我爹,他**祟祟地躲在街角。
陈珣眼尖地看到他想躲的人,过去引开了他们。
我爹应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我站在他身后都没有发现。
我出声道:大叔,你做什么呢?
我爹差点被吓飞,他捂住胸口缓慢地转身,在看清我的脸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扇子轻轻打在我身上,吹胡子瞪眼道:大叔?姜采言你叫谁大叔呢?哪家大叔能把你生出来,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说:哎哟,原来是我爹爹啊。
你也知道是你爹啊!我还以为你不认识你爹了呢。我爹说着说着眼睛一下就红了,他的声音哽咽,离开这么久,你也不知道捎个信回来。
条件不允许啊。我无奈摊手。
许郎,许郎?
耳边传来一个女子声音,我爹按着我的头往地上一蹲。
我偷偷往外看,是一个中年美妇人。
我琢磨着许郎二字,又看到我爹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顿觉不妙。
我小声问道:爹爹,你不会始乱终弃了吧?
我暗暗想道,只要我爹一点头,我就大义灭亲把他推出去。
我爹抬手就给我了一记爆栗,又压低声音道:姜采言,你能不能想点你爹的好,你爹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哪里还有心思儿女情长。
我点头,这倒也是,你成天就想着靠不正当的方式升官发财,确实没有心思钻研别的。
待会儿给你说。我爹又给我一记爆栗。
我们两人贴着墙根猥琐地往里走,直到彻底离开美妇人的视线才敢站起来。
我把他带到了我住的客栈,他坐在椅子上刚摆好了讲故事的姿态,陈珣推门而入,干脆利落地跪到他脚边。
姜叔,小侄知错。
我爹阴笑一声,表情略显扭曲,对着我道:乖宝出去玩会儿,待会再给你讲睡前故事。
我看向陈珣,他轻轻点头。
一直到晚上,两人才从房间里出来。
我坐在大堂里咬着筷子,就看到我爹神采奕奕地下楼梯,陈珣狗腿地跟在他身后嘘寒问暖。
我爹边吃饭,边说了他和那个美妇人的事。
去年冬日他得到我的消息后,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开春就想来找我,不料刚到临訾就遇恶霸调戏良家妇女,我爹虽无文学造诣,却有匹夫之勇。
他以一敌五,打跑了恶霸和他的狗腿子们。
同时他得到不轻的伤和被救妇女的芳心。
呀!岳父大人枯木逢第五春,实在是魅力不减,英勇无畏。
陈珣听到这里,眼珠一转想拍个马屁,不想拍到了马蹄上。
我爹当即给他一个他最爱吃的爆栗。
呜呜呜。
我说:挺好的啊。
我爹斜我一眼,声音小了许多,那位夫人是长公主殿下。
我眼睛一亮,当即决定卖父求荣,好事啊爹爹,一人卖身,全家升天。
陈珣捧着肚子道:我心里有些五谷杂粮。
我爹给了我一筷子,并纠正了陈珣的用词。
好个头,五味杂陈。
爹爹,陈珣的意思是他要去茅房。
......
谈话间,长公主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此刻,我的头脑清醒不少。
卖父虽好,但我爹存在一个致命问题——克妻。
爹爹,我有点害怕。
你爹也害怕,安阳县见。我爹朝我眨了下眼,猫着腰跑了。
我:......
小半个月后,我和陈珣回到安阳县。
他回家第一件事是挨打,第二件事是带着家人上门提亲。
我爹不同意,又把他打了一顿。
陈伯父在一旁拍着手说打得好。
他捂着屁股,笑得傻兮兮地说还要来。
我坐在树上,看着他一瘸一拐离开的身影,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错。
我对着哼着小曲,从树下路过的我爹道:爹爹,你别欺负他了,之前他也不是故意离开的。
我爹哼了一声,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的闺女可不是那么好娶的,不然不知道珍惜。
他会的。
姜采言,你这还没嫁过去呢,能不能有点骨气,之前那个谢......他看了下我的脸色,声音弱下许多,你真的想好了吗?
是呀,我和他本来就有婚约的嘛。
这个好说,你爹脸皮厚,毁婚简单得很。你若喜欢姓谢那小子,天涯海角我都把你给绑来。
......
为了不让我爹担心,在渊明城的事,我都是捡好的说,所以他并不知道谢扶危的真实身份,我怕吓到他,也没打算告诉他。
我无奈扶额,你这话陈珣可听不得,而且我与陈珣都认识谢扶危。
我爹听了这话顿时乐开了花,一拍手,这不正好,让他们公平竞争。
说着,我爹又小声嘟囔:老子生平最讨厌竹马这种东西了。
我摸摸额头上的虚汗,决定不再和他交流。
我爹也就嘴上说说,在把陈珣从府里打出去七次后,终于同意了我俩的婚事。
第二年开春,我嫁给了陈珣。
成亲前一日,我爹怕又出现意外,特地把陈珣喊了过来。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看到我爹和陈珣在书房抱头痛哭。
第二天,陈珣就成了上门女婿。
这下轮到陈伯父陈伯母哭了。
说是上门女婿,其实两家就隔了一条巷子,随时都能回家。
新婚当夜,陈珣喝醉了,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床边,然后躺在床上打起呼噜。
我撩开盖头看他,他转了个身侧躺着。
我把盖头揭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被我逮个正着。
你干吗?
他从床上坐起来,神情难得严肃,言言,喝了合卺酒,过了今夜,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这什么意思,新婚夜丈夫怂恿妻子红杏出墙?我看着他,默默点头,不愧是你,陈珣。
他一哂,把盖头盖到自己头上,重来重来,刚刚不算。
我拿喜秤挑开盖头,他笑得傻乎乎的。
我挑眉道:好漂亮的新娘子。
他说:现在是你的了。
番外
昏*的帐内,一个身影从床上缓缓坐起,他按着额头,好半天才缓过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被同样的噩梦惊醒了。
第一次做这个梦是在三十多年前,他尚且还是端王的时候。
说是噩梦,其实也不太准确。
前面岁月安好。
他梦到自己和年少之时喜欢的姑娘,就像话本子上所写的那样相遇相知相爱,两人水到渠成地成亲。
可惜,现实到这里并未结束。
那个笑容灿烂像是鲜花的姑娘,在孤寂的深宫里一片一片凋零了。
他亲眼看到她一点一点失去笑容,变得郁郁寡欢。
她说:谢扶危,我好像被困住了。我好像还爱你,好像又不爱你了。
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只记得自己是姜采言,可是好多人叫我姜妃娘娘,我很害怕。
可他也没有办法,他要做明君,他要平衡前朝后宫。
他想,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那时候他太年轻,总觉得以后会好起来的。
天子孤单,深宫寂寥,她是唯一的光。
他清楚地知道,她没有他也会过得很好,可他做不到。
他的一生可以抓住的太少,能丢弃的太少,他舍不得放过她。
最终,那位姑娘死在一个普通的寒夜,死在他登基称帝的第五年。
而他也再也没有开心过。
谢扶危好半天才从这种痛苦绝望的情绪中脱身,他躺下去,静静地看着明*色的帐顶。
这是景明三年的春天,他登基为帝的第二十二年。
也是姜采言和陈珣成亲的第二十五年。
他年初的时候偷偷去安阳县看过她,她和小外孙在院子里捉迷藏。
丈夫爱她,女儿女婿孝顺。
她这一生过得很好,很开心。
她是自由的,不曾像梦境里那般,早早地郁郁而终。
他想起多年前谢悠的话。
皇兄,这是大男主文,白月光一般都要祭天。怎么说呢,老婆祭天,法力无边。
谢悠自小与常人不同,她似乎能预知未来。
以前他也是不信的,可是好多事都如谢悠预测的那样。
姜采言会被迫来到渊明,他们会再次相遇,而她会救他三次。
他不得不相信,不得不放手。
所幸,没有他的故意接近、撩拨,他心爱的姑娘并未喜欢上他。
谢扶危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传位诏书放在书房最醒目的位置,上面什么都没有。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膝下无子,这皇位迟早要落到谢悠手中。
至于是她的孩子,还是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帐外传来内侍的声音。
陛下,可要宣太医?
他停住咳嗽,不必,你退下吧。
是。
谢扶危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一件狐裘就出门了。
三更天,他没让任何人跟着。
他一路走一路咳嗽,可步子却未曾慢下来。
他来到湖边,看着结冰的湖面,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我忘了,现在不是夏天,哪来的莲花?他不觉地叹了口气,真的是老了。
天上飘起雪花,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他躺在雪地上,昏沉沉的天空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眼皮越来越重,耳边似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到我家来吧,我爹可能见钱眼开,还有点畏惧皇权,给不了你想要的父爱,可我不怕,要不然我来当你爹吧,你觉得如何?
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可还是失败了。
他无奈地想,真是的,生命尽头居然会想起她说的这句话。
谢扶危缓缓闭上双眼,心道,阿言,余下的日子,愿你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大雪纷纷扬扬,压弯了湖边的梨树。
他一身白衣躺在梨树下里,死得悄无声息。
□人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