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离被一顶小轿子抬到宣亲王府的后门,没有喜娘,她自己下了轿子。
她头上蒙着层红色的薄纱盖头,走到拐角的时候,能透过盖头隐约瞧见墙后站了两个丫鬟。
其中一个丫鬟穿得华贵些,像是王府里的大丫鬟,另一个衣着寒酸一些,像粗使丫鬟。
那粗使丫鬟正点头哈腰地恭维那大丫鬟:“春莺姐,今日这王妃不过是个四品小官的庶女,嫁过来给王爷冲喜的,您可是世子爷院里的丫鬟,可不得给她个下马威么!”
春莺神气道:“那是,如今王爷病得起不来床,世子掌家,我作为世子院里的丫头,当然要给那新王妃一个下马威,可别让她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顿了顿,她又说:“我啊,是世子院儿里的人,迟早能在世子身边占一席之地,等我攀上世子的高枝儿,只要他不娶夫人,这府里还不是我说了算?”
那粗使丫鬟又恭维:“是是是,您可不能让这新王妃骑在您头上。”
……
江照离站在墙后,闻言,一只手虚虚落在唇畔,咳嗽了两声。
墙后那两个丫鬟听见声音,立即收了声。
江照离这才缓步从墙后走出来,轻声问:“你们就是来迎我入府的丫鬟?”
话音方落,她便又咳嗽了两声,伸手捂着嘴,腰微微弯下去,身体因为咳嗽而发抖,一副病弱的模样。
春莺听了“丫鬟”这个称呼,眉头一皱,又见她咳嗽,于是颇为不屑地轻嗤一声:“是个病秧子?”
说着,她又嫌弃地递给江照离一段红绸:“跟我走。”
江照离也不在意春莺的礼数问题,牵住红绸就跟着走。
她的手很苍白,苍白到近乎透明,指尖扯着那红绸,两者颜色对比强烈。
他们没走多久,就到了前堂,不远处放了个火盆,要等新娘跨过去。
但春莺并未提醒她,好像是故意想看她一脚踩进火里。
两边的下人和宾客们也无人出声提醒,皆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江照离也就像是浑然不知一样,继续往前走,但是临离那火盆还有一步的时候,她扯着红绸的手指猛地一个用力,一下就把春莺拉到了身侧。
紧接着,趁春莺没站稳,她手接着红绸遮掩,落在春莺背上,又是一个用力,竟直接把春莺往前推了一把——
“啊——!”
几乎是眨眼之间,春莺惨叫一声,整个身体直接摔在了火盆上。
火盆随之“咣当”一声翻到在地上,燃烧着的炭块一下子全滚到春莺身上,把她的衣服烫出许多破洞,有些火星子溅到皮肤上,疼得春莺浑身痉挛。
与此同时,江照离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猛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捂着胸口弯下腰,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甩了甩手上的红绸,另一只手四处摸索,语气沙哑且惊慌:“人呢……?发生什么了?”
说着,她渐渐弯下身去,手往地上探,然后精准地掐住春莺胳膊上的嫩肉,把人拎起来:“摔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咳咳……”
春莺被掐得“嘶”了一声,眼泪往外飙,条件反射地一把把江照离推开:“你推我?”
江照离被推得往后踉跄两步,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
她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因为头上蒙着层盖头,众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虚弱的声音:“我怎么会推你呢,咳咳……”
看起来就像是被欺负狠了,在啜泣一样。
就她这幅病弱样,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确不太像能推得动春莺的。
旁边的管家见状,道:“春莺,不要胡搅蛮缠,王妃身体虚弱,怎么可能推得动你?还不快带王妃进屋,莫要误了吉时!”
春莺咬了咬牙,狠狠剜了她一眼,然后从旁边抱了只大公鸡过来,用江照离手中红绸的另一边绑住大公鸡的脖子,然后又抓了把小米撒在前面的地上。
她见江照离还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着,于是咬牙小声说:“贱人,哭什么?”
说着,她声音拔高:“王妃娘娘,扯稳这绸子了,新郎官接您过去呢。”
话音方落,四周就传来一阵窃笑声。
江照离嘴角上扬着弧度,若没有头上的盖头,众人便能看见她在笑。
笑得身体都微微发抖。
她没说话,很快又收了笑意,牵着那红绸往喜堂里走,像不知道红绸另一边的是只大公鸡一样。
行至喜堂中央的时候,她透过盖头看见自己身侧坐了个人,虽只看得见个轮廓,却能瞧出这人身形颀长挺拔,手里还拿着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她又垂下眼去,透过盖头间隙看见这人穿着双黑色绸缎的鞋面,上面深青的袍角勾了暗纹。
旁边的春莺见她不走了,于是抱起大公鸡,又小声嘲讽:“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不过是嫁过来冲喜的,世子爷可不是你能肖想的。”
宣亲王府香火不旺,宣亲王只有一个独子,名澹台复,时年二十又一,身份贵不可言。
因为小小年纪就丧母,太后怜爱他,于是时常让他进宫小住,因此也与宫中贵人们的关系十分亲厚,如今被皇帝钦点着在大理寺挂了个少卿的职。
他又生了一副好相貌,素日里优雅矜贵的,待人也客气温和,除了有些无伤大雅的风流和散漫之外,旁的就没有缺点了。
是盛京许多闺阁女子的梦中之人。
江照离没搭理春莺。
此时,前面的司礼见人来了,直接大喊一声:“一拜天地——”
今日喜宴本就是走过场的,司礼喊完三声就准备走,丝毫不上心。
江照离倒是很听话,牵着红绸往前拜了拜,身侧的春莺也抱起大公鸡往前一拜,但弯下身的时候却坏心地掐了大公鸡一下,然后伸手把鸡给放了。
一时之间,那大公鸡扑腾着翅膀就开始往江照离身上扑!
江照离见状,脚尖蹭了一把地上的小米,然后往身后澹台复的身边踉跄后退,然后一伸手就扯住春莺的袖子,用力把人往身边一扯。
盖头下,她的唇角又扯出一抹笑来,声音很轻很轻地在春莺耳边道:“方才听说你对世子势在必得,今日我新进府,就送你个见面礼吧。”
春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江照离笑意更浓,见旁边的人注意力都不在这,于是挑了个隐蔽的姿势,直接一反身,另一只手落在春莺有些散乱的衣襟上一扯,把她肚兜都扯得露了出来。
紧接着,她用力反手一推,直接把人给推到了澹台复怀里!
与此同时,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身体往后一倒,整个人直接摔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春莺……你为何推我?”
他们动静不小,抓鸡的下人和宾客们瞬间把注意力都挪了回来,齐刷刷看向春莺。
就见春莺衣衫不整地往澹台复怀里扑,但澹台复一下收了扇子,用扇柄抵住春莺,没让他倒进自己怀里。
大管家见状,第一个呵斥出声:“春莺!”
春莺脸色红得像血,她又羞又怒,下意识抓住澹台复的袖子,还要往人怀里藏。
澹台复却没让春莺碰到自己半点衣角,站起身来,语气散漫:“春莺,怎么连只鸡都抱不好?”
江照离还摔在地上,盖头依旧蒙在脸上。
她笑得肩膀微微发颤,看起来像整个人趴在地上发抖一样,声音颤颤的:“春莺,你为何推我,又为何……咳咳,为何往世子身上扑?”
旁边有个家丁小声嘀咕:“还不是想当世子爷的小妾想疯了?”
江照离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这、这可是我与王爷的拜堂礼,若误了冲喜的好时候,王爷的病更重了,该如何是好?这是陛下赐婚,陛下……咳咳,陛下会怪罪吗?”
话音一落,满堂的声音都静了。
只有前面的司礼小声道:“这……好像已经误了吉时了。”
春莺都吓傻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出声辩解:“不是我,是王妃推……”
话音未落,大管家直接打断她的话,严厉道:“春莺,今日是王爷大喜的日子,你可知罪?”
春莺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两下:“世子,不是我,都是……”
澹台复没听她说完话,微微挪了挪步子,与她拉开点距离,散漫道:“春莺蔑视圣恩,误了给父王冲喜的良辰,就先关进地牢吧。”
旁边的司礼小声道:“世子,这礼还未成,王妃如此便不算过门,可时辰已经耽误了……”
澹台复垂着眼把玩折扇:“那便重新算个良辰吉日。”
司礼道:“是,今日之事,臣会禀报给陛下的。”
澹台复“嗯”了声,目光又落在春莺身上。
旁边的护卫们见状,于是立即走上前去,要把春莺拖走。
春莺吓得够呛,挣脱开来,见无人帮忙,便跪着用膝盖蹭到江照离身边,“是奴婢不长眼,王妃开恩呐,奴婢千不该万不该……”
江照离还倒在地上呢,她轻轻咳了两声,然后身体一软,像是晕过去了一样。
大管家走过来把春莺拎走:“王妃身子似乎不好,若是被气出好歹,再耽误了王爷下次大喜,你赔上十条狗命都不够!走!”
春莺一直在挣扎,衣服都散了,张开嘴扯着嗓子似乎还想喊什么,结果被大管家打了一耳光,塞住嘴巴,直接拖走了。
因为礼未成,又误了吉时,这次大婚也随之作废,宾客们来宣亲王府看了场闹剧,都有些尴尬地离开了,说等下次婚期定了再来,还有人不失尴尬地说了句“好事多磨”。
很快,喜堂中的人都走了。
四周又恢复了安静。
澹台复摇了摇扇子,看见江照离还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于是走上前两步,蹲下身来,轻声笑问:“高小姐这是得的什么病,嗯?”
江照离不说话,继续装晕。
她不是高小姐——
原本要嫁给宣亲王冲喜的,是高府的高小姐,四品官的庶女。
江照离是三个月前辗转赶路到盛京的,她没有记忆,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是在一间简陋的医馆里醒来的,醒来的时候,袖子里有一张路引,上面写着“江照离”三个字,似乎是她的名字。
但她手底下还压着一张字笺,上面写着要到盛京去,还要去宣亲王府找十日醉的解药。
而字笺的最后,写道:我不是江照离……
之后的字迹都歪七扭八的,似乎是写字的人写着写着睡着了。后来她比对过字迹,发现字笺是自己所写,而十日醉是一种非常稀少的*药,服用过量便会丧命,服用少量会失去所有记忆。
听闻高家小姐要嫁进宣亲王府,但十分不愿,于是她在宣亲王府接亲的路上,将高家小姐放走,自己上了花轿。
江照离正回忆着,就听见旁边有个下人道:“世子,您该唤她母亲了。”
澹台复轻笑一声,扇柄隔着盖头,在江照离鼻尖虚虚点了点。
几乎是同一瞬间,江照离瞳孔皱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但为时已晚。
……这世子给她下了迷药?
她突然一阵晕眩,然后眼皮子愈发沉重起来,紧接着,意识就堕入一片黑暗之中。
澹台复这才慢悠悠地收回扇子,站起身来,回那下人刚才的话:“哦?这礼不是还没成么?”
那下人一愣,道:“也是……那要将高小姐送回高府吗?”
澹台复轻笑,回身直接往外走,随意道:“不必,高小姐身体不好,先送去客房休息吧。”
……
是夜。
不断拉人陷落的噩梦中,江照离挣扎着,然后猛地一下睁开眼。
她倏忽坐起身来,一睁眼,就看见自己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
许是因为她的动静太大,房门也随之动了一下。
紧接着,有个婢女走了进来。
那婢女道:“春莺,你醒了?你睡了两天两夜!”
江照离脑子还有点混沌,但尚记得自己的身份。
她侧目看了一眼旁边的铜镜,见镜子里映出的还是自己的脸,于是道:“什么春莺,我是宣亲王妃,咳咳。”
那婢女直接上手把她扯了起来,往门外拉:“春莺,你先前想爬世子爷的床就罢了,如今竟敢胆大包天,肖想当世子爷的母亲?”
她说:“方才王妃已经过门了,陛下和许多宫中贵人都来观礼了,现在还在府中没走呢,你还是去给王妃请安吧。”
江照离被她扯着走了好几步,见四下无人,于是反手把那婢女的手腕一拽,快速把人按在门框上。
她道:“说。”
那婢女还挣扎,眼睛也不敢看她:“说什么?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江照离把她后脖颈的衣服一扯,然后将人拎回屋子里,将她的头按进水盆,俯首小声道:“你刚才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所以在说谎。”
那婢女好像呛了几口水,水面上“咕嘟咕嘟”开始冒泡。
江照离没松手,一双苍白的手按在婢女头上,和乌黑的发丝颜色差别强烈。
那婢女挣扎的动静已经小了下去,水面还在不停冒泡。
江照离见她快要不动了,才拽着婢女的头发把人拎出来,然后手一松,那婢女就直接倒在地上,神色痛苦地捂着喉咙倒在地上开始咳嗽。
她蹲下身,凑近那婢女,手指温柔地落在对方脸上,替婢女擦掉眼泪:“说不说?”
那婢女浑身发抖,神色恐惧,像是见了*一样往后退:“你不是病秧子吗,怎么会……等等,真的是你把春莺推到炭盆上的?”
江照离不置可否,两手交迭,往前走了一步,谦和笑着,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但无端让人遍体生寒:“说,还是不说?”
她皮肤很白,看起来是病态的苍白,虽生得好看,凤眼菱唇的,但眼珠子是纯黑色的,即便被烛火映照着,也一点棕色都不透,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无端让人心生瑟缩。
那婢女吓得又往后退了两步,道:“我、我说,我说!你根本不是高小姐,世子爷早就发现了,就算你和春莺不在喜堂上闹,世子爷也不会让礼成的!世子爷说,春莺被打断腿赶出府了,高小姐也已经被手下抓回来成亲了……”
她喘了两口气,道:“世子爷说,没有多余的位置给你了,但看你很想留在宣亲王府,不如就替了春莺的身份,还说要我带你给王妃道歉。我我我,我就知道这些。”
江照离闻言,突然哼笑出声。
她理了理衣襟,道:“走吧。”
那婢女立马爬起来给她带路。
宣亲王府占地很大,府里亭台楼阁错落,路也复杂,他们走了很久才到王妃所在的暖阁。
方才到门口,江照离的脚步就微微顿了一下。
她似乎闻见了什么气味,又深吸一口气,然后眼睛往屋门上看,却见屋门是虚掩着的。
那婢女走上前去开门,还嘀咕一句:“怎么也不把门关好……”
说着,门被打开——
“啊——!”
几乎是一眨眼间,那婢女喉咙中就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江照离顺着已被打开的门望进去,就见高小姐,也就是宣亲王妃躺在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一身嫁衣如血,似乎在地板上绽开了一朵庞大的血色红莲。
2
婢女尖叫完,就白眼一翻,“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像被惊吓过度晕倒了。
随即,江照离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软甲摩擦的声音,然后就看见一队侍卫从院门口跑了进来。
领头的看见屋子里的场景,原本要迈进屋子的步伐顿了顿,然后倒退一步:“快去叫人!”
后面的侍卫领命去了。
那领头的又看向江照离,手按在刀鞘上:“世子来之前,你不许动。”
江照离正站在门槛旁边呢,和屋子里的尸体距离不远,她眼睛原本盯着那具尸体,闻言又掀起眼皮子看了领头的侍卫一眼,什么也没说。
但也站在原地没动。
她很快又垂下眼去看高小姐的尸体,没过多久,就听见院落门口的动静。
又有几个人从门口进来了。
她再次抬眼往外看,就瞧见进来的是些衣着华贵的人。
先前那带她过来的婢女说过,皇帝和宫中贵人们今日都来参加喜宴了。
走在最前面的人衣服上绣着龙纹,应当是皇帝。
而澹台复懒懒散散抱着只白猫走在最后面,一踏进院落,见前面的屋里死了个人,于是原本抚摸着猫头的手挪到猫的眼睛前,挡住猫的眼睛,然后微微弯身,拍了下猫的背,让猫自己跑走了。
前面的皇帝看着屋内高小姐的尸体,出声道:“怎么回事?”
有个侍卫走上前去,伸手探了下高小姐的鼻息,道:“回陛下,宣亲王妃好像没气了。”
话音一落,在场的侍卫们就都窃窃私私语起来,跟着皇帝一同来的几个太监也小声议论着——
“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当着陛下的面……”
“宣亲王妃不是嫁过来冲喜的么?莫不是替王爷挡了一劫?”
“若真是挡煞,也算死得其所了。”
……
江照离听着他们的议论,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些人,视线不着痕迹地从每个人身上扫过。
突然,面前有个太监模样的人站出来,看向她道:“你是谁,怎么站在这?”
江照离正要回答,澹台复就摇摇扇子,同那太监解释:“冯公公,她是我房中之人,平日身体不好,所以极少抛头露面。”
冯公公闻言,点点头:“怪不得呢,今日喜宴上也没见过她。”
澹台复看向江照离,一双桃花眼含情带笑,似乎在替她解释:“她这两日染了风寒,所以并未参加喜宴。”
冯公公思索着道:“因为上回喜宴出了岔子,今日陛下命我操办喜宴,今儿一早我就从宫里过来王府,忙活了一天,倒是都没见过她,但怎么偏偏现在出现在这儿了?”
话落,旁边就有个侍卫问江照离:“莫不是你胆大包天,敢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谋杀宗亲?”
江照离没回答那侍卫的问题,只是掀起眼皮子,看向澹台复。
刚才澹台复那几句话看似在替她介绍身份,实际上字字句句都在说她今日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结合现在的情境,寻常人一下子就会联想到是她杀了高小姐,因为只有她没有不在场证明。
澹台复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正好对上。
他生了双桃花眼,眼珠颜色较淡,是干干净净的琥珀色,看人的时候含情带笑的。
视线对上的一刹,澹台复唇角勾出个笑来,然后转头看向那侍卫:“她并非心狠手辣之徒,我房中之人,我心里了解。”
那侍卫小声嘀咕:“世子这等身份,房中人没有几十个,也有那么五六个了吧?这么多房中人,个个都了解不成?”
澹台复摇着扇子,一双眼里还是含着笑意,表情也没变,似乎没听见侍卫的话。
反倒是澹台复的贴身护卫反驳了一句:“别胡说,世子洁身自好,没有房里人!”
那侍卫一顿,没说话了。
澹台复又看着江照离,慢条斯理说:“我房中之人,有阿莺一个足矣。”
他往前走了几步,到她面前,然后微微俯首,眼睛看着她,一副装模作样的体贴:“阿莺只要把方才干的事情都说出来,便不会有人误会了。”
他直接把江照离的名字给换了,一口一个“阿莺”,似乎在挑衅,告诉她她玩不过他。
江照离迎上他的视线,眼睛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她眼珠深黑,漆黑如寒潭,叫人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也不知道下一秒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一直没说话,四周很安静,落针可闻。
澹台复身后的护卫看见她的眼睛,下意识移开目光,然后搓了搓手臂,总感觉降温了似的,有点冷。
突然,一片寂静之中,江照离的唇角慢慢扯出个笑,一字一顿慢慢说:“刚才在睡觉。”
说罢,她苍白着脸色,捂住嘴咳嗽两声,一副染了风寒的样子。
澹台复身后那护卫又抬起眼,再次看向她,却觉得方才那股子冷意已经消失了,好像那双眼睛刚才给人的压迫感都是错觉。
而澹台复笑意缱绻,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语气却像在和情人说悄悄话:“中午从你房中出来的时候便看见你在睡,怎么睡了这么久。”
他问她:“身体还不舒服吗?”
江照离低下头,没再看他的眼睛:“如果不是世子,我怎么会睡得起不来床呢。”
拐弯抹角地说澹台复用扇柄给她下迷药的事。
3
但这话有些引人遐思,话音一落,旁边的太后就一杵拐杖,道:“放肆!循之是好心要帮你澄清嫌疑,不是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这些闺阁之事的!”
澹台复表字循之。
江照离听完太后的话,头低得更低,头发遮住脸颊,叫人敲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发颤。
太后补了句:“真是成何体统!”
旁边的冯公公见状,去给太后顺了顺气,问:“太后娘娘,她似乎什么都不愿意说,但确实有些嫌疑,可否要拖下去审问?”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背着手不说话,于是说:“审。”
话音一落,周围的侍卫们便动了起来,往江照离身边围,要把她抓起来拖走。
侍卫们的软甲在行动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江照离就站在原地没动,却在侍卫的手要掐到她手腕上的时候,突然从喉间溢出一阵轻微的笑声。
她低着头,肩膀颤抖着,喉间笑声断续。
那几个要抓她的侍卫见状,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一时间没有立刻下手去抓她。
江照离笑声音量高了些,慢慢抬起头来。
她一只手抬起来擦了擦眼睛笑出来的眼泪,然后看向旁边高小姐的尸体:“可是宣亲王妃中午就死了。”
冯公公脱口道:“胡闹!王妃中午才拜完堂进暖阁,大家中午的时候都见过她。”
正午是冲喜的吉时,高小姐一个人在喜堂拜了三拜,就被下人带回了院子里,其余宾客们都在吃酒聊天,这会儿天色已经很晚了,前堂的宾客都散了,皇帝也准备带宫中人回宫,刚准备走,就听说死人了。
冯公公皱眉,问江照离:“莫不是为了脱罪,什么瞎话都敢编?”
他摆了摆手,示意侍卫们赶紧把女主拖走审问。
但皇帝却突然出声,道:“何以见得?”
江照离行了个礼,慢吞吞说:“宣亲王妃手上有一块尸斑,这类的尸斑,要死亡时间在四五个时辰左右才会出现。”
众人闻言,朝着高小姐的尸体看过去,就见她手上的确有一片尸斑。
江照离弯身撩起高小姐的袖子,然后就见尸斑顺着手臂一路蜿蜒着。
她手指在高小姐的手臂上流连,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一点也不像在触碰一具尸体。
而后她按了按那些尸斑,语气平平:“若是死亡时间在四五个时辰之内,只要一按,这些斑点便可消失,但死亡时间在四五个时辰左右,即便按压这些尸斑,也只会微微褪色而已。”
澹台复唇角微微勾起来,“刷啦”一声收了扇子。
他把扇柄敲在手心,慢声吩咐下人:“找仵作来看看。”
他是大理寺少卿,所以要找仵作不难。
没过多久,下人就带了个仵作过来,那仵作去高小姐的尸体旁边查验一会儿,然后道:“是正午的时候死的,大概是四到五个时辰以前。”
在场的侍卫们面面相觑起来。
冯公公闻言,也微微张嘴:“啊?意思是刚刚拜完堂,送回来没多久就死了?”
他话音一落,江照离轻咳一声,抬眼看向澹台复。
她唇角扯起,笑意却不达眼底:“中午的时候,世子不是亲眼看见我在房中睡觉吗?”
澹台复脸上表情不变,还是散漫笑着:“嗯,是。”
江照离闻言,又看向冯公公,声音很轻柔,但听起来有点虚弱:“公公,我身体弱,胆也子小,连刀都不敢拿,怎么可能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心狠手辣之徒,世子爷方才也说了。”
冯公公低着头:“是奴才多疑了。”
江照离又捂着嘴轻咳了两声。
庭院里随之安静了下来。
此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皇帝突然开口:“循之,你身为大理寺少卿,要快点破了此案才是。”
澹台复闻言,冲皇帝微微躬身:“是。”
皇帝走上前两步,拍拍他的肩膀:“别让朕失望。”
澹台复点头,然后侧头同管家说了句话,让他召集府中下人来盘问。
旁边的冯公公也道:“世子,今日奴才负责操办喜宴,一整日在府中忙活,来来回回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可以帮忙一起讯问甄别,以免有些心怀不轨的说假话。”
澹台复摇了摇扇子,睨了冯公公一眼,漫不经心说客套话:“那就劳烦公公了。”
江照离站在澹台复身后,闻言,面无表情地微微弯身,蹲在了尸体边上。
澹台复随意看了她一眼,然后摇着扇子,目光又落在院门口,似乎在等下人们过来。
江照离对他的目光似无所觉,一只手落在尸体胸前的匕首上,手指摸索着刀柄,另一只手撑着脸,似乎在思考,但眼睛却落在高小姐紧紧握着的左手上。
很快,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手上一个用力,直接把尸体胸前的匕首给拔了下来!
4
有血液随着拔刀的动作溅出来,落在江照离手上,还有一些溅在了旁边澹台复的外衫衣角上,他今日外衫是深蓝色,衣服用料极好,如今月光照下来,可依稀见流光浮于其上。
与此同时,澹台复脚步微动,往旁边挪开了些距离。
一旁的冯公公察觉到动静,关切询问:“世子,怎么了?”
澹台复手指落在衣襟处,把外衫脱下来,随手扔给贴身护卫:“没什么。”
说罢,一垂眼,就和蹲在地上满手血的江照离对上目光。
江照离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目光挪到护卫手中的外衫上,唇角露笑:“原来世子爷怕脏。”
澹台复是有洁癖,这会儿也没否认,只懒声道:“素日都是阿莺替我浣衣,这衣服上的血,也要辛苦阿莺了。”
意思是要她给他洗衣服。
江照离转了转手上的匕首,两指夹住刀刃往上一蹭,把上面的血迹都给蹭干净,然后站起身,手起刀落,直接把外衫上沾了血的那一小块布料割了下来。
她捏住那一小块布料,用刀背抚了抚那件外衫:“世子,现在干净了。”
澹台复根本没看那件衣服,淡淡对护卫道:“扔了吧。”
说罢,目光落在江照离持刀的手上,语气里带点装模作样的疑惑:“不是胆子小,连刀都不敢拿么,现在倒是敢拿刀了?”
说的是刚才江照离对冯公公说的那些话。
江照离天生脸色苍白,闻言,捂着嘴撕心裂肺咳嗽一声,持刀的手也随之一松,直接让那把刀刀尖着地,往澹台复脚上砸。
澹台复不紧不慢的,在刀子快要扎在他脚上的时候,才状似随意地挪了一步,正好避开那刀子一指的距离。
“咣当——”
匕首砸在地上。
江照离手发着抖,垂头捂着嘴不住咳嗽,气息有些不稳,像是喘不过气来了,肩膀也因此微微颤动。
她眼角带点泪,咳嗽声渐渐变成轻轻的、断续的笑声,一双黑沉沉的眼看着地上的匕首:“世子看错了,我胆子小,怎么敢拿刀呢,咳……”
说着,她又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往后退了两步,正与高小姐的尸体平齐。
她视线往旁边扫了一眼,突然道:“世子,王妃身上这刀痕好像有些奇怪?”
她说话的声音一直都不大,听起来虚弱得很,这会儿却刻意拔高点声音,听起来像是惊吓过度的样子,但却正正好好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这话。
旁边的仵作听见她这话,立刻走了上来,对澹台复道:“世子,我方才忘了说,这伤痕像是惯用左手的人捅出来的。”
澹台复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算是应了声,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把仵作的话听进去,反而是目光挪到江照离脸上,轻声调笑:“有了阿莺,倒是连仵作都省了。”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开玩笑一样。
但江照离知道他是有意试探。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懂些浅显的仵作之道,似乎是失忆之前就懂,但她不记得自己是谁。
顿了顿,她避重就轻,就像听不懂他的试探一样,苍白着脸色又往他身后缩了缩:“世子别打趣我了,我害怕。”
她语气刻意放缓,听起来有些迟疑:“我惯用右手,但刚才看见冯公公好像是惯用左手的……”
声音不小,正好能让旁边的人听见。
冯公公闻言,立即解释:“世子,惯用左手的人不在少数,如今这么多人在场,惯用左手的人不一定只有奴才一个啊。”
澹台复用折扇敲了敲手心,稍稍侧头看向江照离:“阿莺还看见有谁惯用左手的么?”
江照离一双黑沉沉的眼也正看着他,扯唇轻声问:“若没看见呢?”
澹台复突然笑出声来,摇了摇扇子,顺着她的意思道:“那就让下人们都写个字,你看看他们都惯用哪只手。”
江照离又道:“世子,我不识字,不如让冯公公陪着我。”
澹台复“嗯”了声。
冯公公脸色阴沉地看着她。
没过多久,下人们便来了,澹台复先把中午不在府里的下人筛了出去,又把素日里在外宅做事的下人筛了出去,没一会儿,院子里的下人就少了一大半,剩下的全都是有作案机会的。
余下的人先排队写字给冯公公和江照离看,然后再去澹台复那边问话。
写字和问话分别在院落两端。
下人们开始写字之前,江照离侧目看了冯公公一眼,然后率先在纸上写下个字。
写了个“憾”字。
冯公公脸色铁青:“你不是会写字吗?”
江照离摆了摆手,示意下人们都来写字,然后低声对冯公公道:“是、啊。”
冯公公皱眉:“下人们写字呢,还不快看着?”
江照离眼睛也没往那看,前言不搭后语地轻声说:“冯公公好像很想和世子一起审讯,现在却只能和我一起看着下人们写字,怎么办呢。”
说着,她又在自己刚才写的“憾”字前面补了个“遗”字,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她凤眼略有些狭长,眼尾有点上扬,这般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一股子邪性。
冯公公这才意识到“遗憾”二字是在嘲讽他没办法去和澹台复问话。
他脸色不太好,啐了她一句“疯子”,然后沉声问:“说自己不识字,就是因为不想让我去和世子一起询问下人?”
江照离没回话了,百无聊赖撑着脸,目光移回下人身上,看人写字。
……
另一边,澹台复的贴身护卫看了江照离一眼,然后不解道:“世子,您刚才为何要顺着她的意思说话,让冯公公跟她去看人写字?”
澹台复早先就叫人搬了个贵妃榻过来,这会儿正懒懒散散地倚在靠背上,目光往江照离那边远远睨了一眼:“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贴身护卫挠了挠头。
澹台复继续询问下人。
过了许久,澹台复这边才问完,江照离那边的下人也正好都写完字。
这些下人皆是惯用右手的,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有些人的证词之中,提到曾在正午的时候看见高小姐和冯公公在暖阁门口,两人一起往屋子里走。
加上冯公公惯用左手,于是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怀疑冯公公是凶手。
江照离在旁边听着,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突然,身后传来澹台复的声音:“不想让冯公公和我一起审讯,目的达到了?”
江照离转头看他,轻声道:“世子想多了,我为何会不想让他和世子一起审讯?”
澹台复似乎听见什么有趣的话,摇了摇扇子,微微俯身凑近她耳侧:“他方才把嫌疑往你身上引,不是吗?”
他想起那日在喜宴上,他看见春莺往炭盆上栽,起初还以为是春莺自己摔的,后来又看见她把春莺往他身上推,只是她一副病弱的样子,无人怀疑她罢了。
春莺惹她,她就耍阴招推春莺,冯公公把罪名往她身上推,她就把罪名反推回冯公公身上,偏偏不让冯公公做想做之事。
报复心还挺强。
想着,他颇为愉悦地轻笑出声,随即直起身来,没再继续凑在她耳侧。
江照离听他问话,于是扯扯唇,笑意浮于表面:“我若说,我觉得他是凶手,不想让他引导整场审讯,把嫌疑往别人身上扣,世子信吗?”
澹台复摇了摇折扇,眼睛没看江照离,也没说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此时,旁边的冯公公突然提起笔来,众目睽睽之下又用右手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了个字。
他道:“正午的时候,王妃觉得屋子里有灰尘,我正好经过,就帮王妃打扫了一番。我两只手都惯用,想来像我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如今大家都知道惯用左手的人会被怀疑,谁还会表现出自己惯用左手?”
说罢,他看向江照离,道:“就像有些人分明识字,却说自己不识字一样,你说是不是?”
江照离没立刻说话,眼睛盯着他左边的衣袖,突然笑了起来。
冯公公被笑得心慌,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垂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左边衣袖。
江照离这才挪开视线,手里拿出一片蓝色的衣角,道:“冯公公,你左边的袖子似乎缺了一块布,这是我刚才掰开王妃的左手,在她手里发现的。”
她垂下眼看自己手里的布料,低声道:“真巧,公公今日穿的也是蓝衣服。”
冯公公闻言,立刻走上前去,从她手里拿出那一小片衣料。
他手指一搓那衣料,然后立刻道:“这布料是上等的流光布,千金难买。”
顿了顿,他把布料呈到皇帝眼前:“陛下,奴才万万穿不起这样的衣服,只不过是颜色相似罢了!奴才袖子是前些日子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挂到的,想着看不大出来,就一直没有缝补。”
皇帝点头,看了眼那布料:“的确是流光布。”
旁边有人议论:“看来不是冯公公啊……”
现在已经很晚了,但案件也没什么大进展。
太后揉了揉额头道:“既然大家都没什么嫌疑,不如就先行回宫。”
皇帝也点头,道:“也好,先回宫吧,若循之之后还需要问什么,大家都需好好配合。”
话落,他就回身先往外走了。
太后拉着几个女眷同澹台复寒暄。
与此同时,有些宣亲王府的下人开始要清理高小姐尸身旁边的血迹。
江照离制止他们,然后自己蹲下身去,摸了一下高小姐的手。
高小姐的身体现在硬邦邦的,手极难掰开。
于是江照离捡起刚才掉地上的匕首,用刀背把高小姐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撬开。
头顶上突然响起澹台复的声音:“已经洗脱嫌疑了,不跟着一起走?”
江照离微微抬头,就看见太后已经带着几个女眷走远了,宫人们也正被冯公公和几个大公公们指挥着往外离开。
她能听出澹台复的意思,他是问她为什么不离开宣亲王府。
但她还得留在这找十日醉的解药。
她视线挪到澹台复脸上,故作疑惑:“我是世子的房里人,世子还在这儿,我能去哪?”
澹台复闻言,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其实他问她,也并非是出于疑惑,他早知道她有所图,不会轻易就离开宣亲王府邸。
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想看看她会是个什么反应。
此时,旁边的冯公公走过来,把那片流光布交给澹台复:“世子,陛下说这布交还给您,说不定能顺着这布找到什么线索。”
说着,他看到江照离的手正落在高小姐的手上,于是蹲下问:“阿莺姑娘这是怎么了?”
江照离拽着高小姐的手往旁边拉了一下,差点用高小姐的拳头挥到冯公公脸上:“我帮世子把尸体抬起来运走,但不小心摔倒了。”
冯公公眼睛眯了眯,然后问:“世子,可需要我留些宫人在这帮忙?或者叫他们把尸体运到义庄去。”
澹台复道:“不必,今夜我还要再仔细查看现场,尸体先存放在库房旁边的杂物间即可,明日一早叫大理寺的人运走。”
冯公公福身:“那奴才先告退了。”
说罢,也带着最后几个宫人离开了。
澹台复目送人走了以后,也没再和江照离说什么话,一步跨进房间里,用手帕覆着手,随便拿了屋子里的东西翻看几下,动作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就像是随便看看一样。
还没看多久,他就叫旁边的护卫拿木炭笔把高小姐尸体所在的位置描了一下,然后就让人把尸体抬到库房旁边的杂物间去。
而后他摇摇扇子,像没看见江照离一样,问贴身护卫:“今天中午来唱曲儿的花魁走了吗?”
贴身护卫道:“还没走呢。”
澹台复把折扇一收,用扇柄敲敲手心,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这里发生过命案一样,散散漫漫道:“那听曲儿去。”
说完,直接走了。
江照离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然后往扛尸体的侍卫们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她跟着他们走了一段,等到了库房外面,然后一个闪身,翻窗进了库房里。
库房里光线暗,江照离害怕有人借光找进来,于是没点灯,只借着微弱的月光开始一层层地翻找架子和抽屉。
她一层层找过去,却一无所获。
最后,她停在库房最里面的架子前,观察片刻后,却发现架子后面还有个暗格。
那暗格像是用来放什么珍贵之物的,上面有个锁孔,需要钥匙才能打开。
她试着动了一下,那暗格门纹丝不动。
手指还没从暗格锁眼上挪下来,她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个声音——
“更深露重,阿莺不回屋,在库房做什么?”
江照离手上动作一顿,转过头去,反问:“更深露重,世子不听花魁唱曲儿,来库房做什么?”
澹台复摇了摇扇子,慢条斯理道:“抓贼。”
他顿了顿,又低笑出声,声音里像带着小勾子:“怎么,我的房中人醋那花魁?”
江照离没回答他,同他打哑谜,声音很轻:“黑灯瞎火的,世子抓到贼了吗?”
澹台复闻言,适时点了个火折子,慢条斯理道:“黑灯瞎火,自然要点了灯才好抓贼。”
那火折子上迸发出一阵明光,把这一小块地方都照亮了。
江照离抬眼,就看见澹台复从袖袋中拿出个路引。
他把那路引凑到火光下,一字一顿轻声念出上面的名字:“江、照、离。”
这路引是那日他用迷药把她迷晕后,让婢女从她袖子里翻出来的。
他手指摩挲一下那路引,又把路引收回袖子里:“这贼混入王府,还帮我查案,似乎想卖我一个人情,或者想借此留在王府,我也不知道这贼所图究竟是什么。”
顿了顿,他微微俯身,凑近江照离:“阿莺看见这贼了吗?”
他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一如既往的含情带笑,琥珀色的瞳被烛火映衬得愈发干净澄明,似乎要把人吸进里面去。
江照离抬眼看着他,沉默一会,然后突然笑出声来。
笑声起初低低的,然后渐渐变得高了起来,笑得她肩膀都在发颤。
她虽生得好看,但这般直勾勾地盯着人笑,还是会让人觉得有些胆寒,但澹台复却仍旧微微俯身看着她,离她很近,姿势都没变一下。
突然之间,不远处传来“哗啦啦”一声轻响。
江照离笑声渐次轻下去,抬手在唇间比了个“嘘”的手势:“世子,真正的贼来了。”
5
浓稠夜色中,有人身着夜行衣,蹑手蹑脚地停在杂物间门前。
杂物间的门锁本就是摆设,锈迹斑斑的,摇摇欲坠挂在门上,随手一拽就开。
那黑衣人拽开了门锁,又四下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于是一闪身进了杂物间里。
扑面而来就是一股血腥味。
黑衣人往前行了几步,就见高小姐的尸体被停放在一张窗口的长桌上,身上是血色的嫁衣。
他把手伸到高小姐握拳的左手上,准备扒开那只手。
高小姐的手很凉,摸上去就像碰到了冰疙瘩一样,凉得人心里发毛。
屋外夜色也凉,月色惨白,透过窗户照进来,将高小姐布满尸斑的脸和手映得更为青白。
黑衣人瑟缩了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把手指挤入高小姐的指缝间,准备掰开高小姐的手指头。
方才一用力,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开门声!
紧接着,一道微弱的火光从门口照进来,把地板映得微微发亮。
黑衣人心脏狠狠一跳,猛然回过头去,就见澹台复拿着火折子站在门口,江照离跟在他身侧。
他往后退一步,后背撞上桌沿,和高小姐冰冷的尸体贴在一起:“你们……”
声音嘶哑,听起来像捏着嗓子说话。
江照离站在澹台复身边,她身形在女子中算是比较高挑的,但只到澹台复的肩膀。
于是她微微抬起手来,从澹台复手中拿过半灭不灭的火折子,动作间无意擦过他的手指。
澹台复动作一顿,表情未变,但拿手帕慢吞吞擦了擦手。
江照离正要拿着火折子往前走,余光间注意到他的动作,一双黑沉沉的凤眼眯了眯。
她脚步停住,回身看向澹台复,将那只有一点火星子的火折子举至唇畔,然后扬起下巴,对着那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
“扑簌——”
火折子上的火星一下又燃烧起来,明灭不定地跳跃着,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上面烧出来的纸灰随着江照离吹的那口气,一股脑地往澹台复身上飘。
澹台复“刷啦”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一挡,又把扑簌扑簌往身上飞的纸灰挡了回去。
他随即又收起折扇,勾唇冲江照离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温和笑意,同她比口型:差一点。
差一点就能把纸灰全吹到他身上去了。
江照离目光在他唇畔停留一会,然后往下挪,突然看见他脖颈处、喉结上长了一粒小小的痣。
有点色气,无端让人想往那颗痣上咬一口。
顿了顿,她移开目光,甚至没和他说半句话,又转回身去,拿着那火折子往黑衣人的方向走。
她走路速度极慢,一边走,一边用火折子把周围的蜡烛一支支点亮。
等就这样慢吞吞地点完了蜡烛,走到黑衣人身前,她才小声道:“冯公公,更深露重的,您也不点盏灯,找什么呢这是?”
黑衣人还捏着嗓子,眼睛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江照离就站在一架烛台旁边,她把火折子放在烛台架子上,安安静静地看了那黑衣人一会儿,然后突然伸出手往黑衣人脸上的蒙面布上扯!
黑衣人猛地往后一退,一只手伸出来,动作迅猛地往她那只手上劈!
江照离却又突然把手往回一缩,用那只手掩住嘴,轻咳一声:“冯公公这么紧张做什么?”
她还掩着唇呢,一双凤眼突然弯了弯,喉间溢出些断续的轻笑声:“不会是以为我要揭您这块蒙面布吧?可就算蒙着脸,我也能认出您。”
黑衣人停在半空中的手握成拳头,胸口剧烈起伏着:“你……”
这次他没再捏着嗓子说话,果然是冯公公的声音。
江照离眼梢抬了抬,没说话,然后往前走了两步,撞开冯公公的肩膀,到了高小姐的尸体前。
她蹭了蹭高小姐的手,然后顺着指缝一根根掰开高小姐的手指,嘴里呢喃着:“冯公公在找什么呢……”
呢喃声很轻,渐渐变了调子,像是极为愉悦地在哼什么小调:“在找什么呢,在找什么呢……”
很快,她掰开高小姐的五根手指,露出高小姐手掌中的东西——
一小块流光布。
她拿起那流光布,问冯公公:“公公在找这个吗?”
冯公公还蒙着脸呢,露在外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她与他对视,一句话也不说,但又笑出声来。
起初笑声很小,闷闷地从胸腔中传出来,而后渐次变大,肩膀也跟着微微发颤,看起来颇有些疯癫病态的味道。
冯公公被她笑得心里发慌,忍不住后退两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照离轻轻吹了一下手中那一小块流光布,然后随手把布料扔进烛火中:“这好像不是冯公公要找的东西。”
说完,她又从袖袋中摸出一小块蓝色的布料,放在面前甩了甩:“嘶,公公要找的不会是这个吧?”
这蓝色的布料,赫然就是宫中管事太监们所穿的料子,而冯公公所穿的也是这种衣料。
先前江照离在暖阁观察高小姐的尸体时,就发现冯公公左边的衣袖缺了一块布料,而尸体左手里似乎紧紧握着一块蓝色布料,掌中只露出来一小片蓝色边角。
她原本打算把尸体胸口的刀拔出来撬开手掌,不料血溅到了澹台复的外衫上,闹出了些动静。见澹台复的外衫也是蓝色,质地是流光布,她干脆把那外衫割了一片下来。
后来她盯着冯公公的袖口看,就是故意要让冯公公注意到自己袖口缺了一块,然后再把流光布展示出来,让冯公公意识到事情不对。等众人要离开的时候,她又把高小姐的手撬开,就见手中握着的正是冯公公袖子上缺的那块布料。
于是她撕了一小块流光布放在高小姐手里,换走了原本的布料。
冯公公来问澹台复是否要帮忙运尸的时候,她正好把高小姐的手掌合拢,露出了点蓝色的流光布边边,然后故意把高小姐的拳头挥到冯公公面前,让他注意到破绽。
如此这般,冯公公就会认为刚才的流光布是她故意使诈,认为高小姐的手掌根本没有被打开过。
冯公公脑海之中弯弯绕,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这些,目光在江照离和澹台复的身上徘徊:“你们这是计划好了设计我的?”
杂物间里有些脏,澹台复一直站在门口没进来,语气带点装模作样的疑惑:“计划好?”
他和江照离并非计划好的,只是先前看见江照离在换高小姐手中的布料,于是一瞬间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而后刻意告诉冯公公存放尸体的地点,引君入瓮。
如果冯公公真的是凶手,那么在认为高小姐的手掌没被开过后,一定会担心自己袖子缺的那块握在高小姐手中,从而找机会再接近尸体,看看尸体掌中的东西。
想着,澹台复张开折扇摇了摇,轻笑:“公公误会了,我与阿莺未曾计划,不过是默契罢了。”
说着,他看向江照离,手状似无意地摸了摸放她路引的袖子,一字一顿:“是不是啊,阿莺。”
“阿莺”两个字咬得很重,看似深情,实则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