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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1/4 19: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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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民*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作家》《花城》《钟山》《天涯》《十月》《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五里铺》《大学故事》《成长记》《苦笑记》《求爱记》5部,中篇小说集《重上娘山》《路边店》2部,短篇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中国爱情》《金米》《吊带衫》《麦芽糖》《我们的隐私》《暗恋者》《花被窝》《松毛床》12种。另有理论专著《名家名作研习录》《文学写作系统论》《当代小说与民间叙事》等3部。曾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湖北文学奖、第六届屈原文艺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

花嫂抗旱

(《作家》年第2期首发,《小说月报》年第4期转载)

将近*昏的时候,花嫂突然朝河边走来了。她是从那道山梁上走下来的。山梁上有一条细溜溜的土路,像一条裤带子挂在那里。快两个月没下一滴雨了,土路已干破了口。花嫂的脚一踩下去,路上的灰土就像受惊的马蜂一样飞起来,还跟在她屁股后头撵多远。

河滩上的三个男人老远就看见了花嫂。她肩上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包,仿佛要出远门。那时,他们一点儿也没想到花嫂是来河边抗旱的。

最先看见花嫂的是光棍自喜。他当时正蹲在一个沙堆上,像一只下蛋的鸡。沙堆有半人高,所以他一眼就看到了花嫂。看见花嫂后,自喜刷地站起来了。他是个瘦高个,站在沙堆上的样子就像谁在那里插了一根竹杆。

门神坐在自喜附近,隔不到十步远。看见自喜突然站起来,门神马上抬头朝河岸上看了一下。就这样,他也看到了花嫂。门神是绰号。他老婆一年到头外出打工,总是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守门,人们就把他喊成门神了。门神看见花嫂后也赶忙往起站,一边站一边用手拍屁股上的沙。

陈官高是最后看见花嫂的。他那会儿躺在沙滩上,眼睛正望着天边的晚霞发呆。陈官高的腿不太好,一条长一条短,没事就喜欢躺着。听见门神拍屁股,陈官高才仰起身来,刚一仰起身就看见了花嫂。陈官高看见花嫂后也站起来了。不过,他的动作没有自喜和门神麻利。他挣扎了好半天才站起来。

花嫂走下山梁后,直接朝河边来了。山梁下有一条乡村公路,往东通往县城,往西到老垭镇。他们以为花嫂是去镇上,压根儿没想到她会来河边,当然更没想到她是来河边抗旱。

花嫂穿一件绿色衬衣,两个翻开的衣领就像两片绿汪汪的荷叶。三个男人看到花嫂这件衬衣,眼睛里感到非常清爽,比点了眼药水还要舒服。他们的眼睛已好久没这么清爽过了。四周的树叶和草都是枯*的,像晒过的腌菜。他们成天看着这些枯*的东西,一点儿也清爽不起来。

这条河叫千难沟,像一条蟒蛇盘在油菜坡脚下。以前河里有水的时候,这条蛇是活的,日夜蠕动不停。现在,它差不多成了一条死蛇。自从河水断流后,河床就干枯了,露出一片白得刺眼的沙滩,看上去就像风干的蛇皮。

河水是在半个月前断流的。虽说河里的水断流了,但并没完全干竭,只是少了,小了,细了。它们躲到了沙滩下面,好像在跟人们玩那种叫捉迷藏的游戏。要是河水真的干竭了,这几个男人也不会白天黑夜地守在这里了。

他们守在这里等水抗旱。

沿着河岸有一片稻田,他们每家都有四五亩。这是他们的当家田,几乎被他们看成了命根子。他们每年都靠这里的稻谷吃饭,还要把吃不完的背到粮站去卖钱。风调雨顺的年头,他们压根儿不需要为这些田操心,只管春上栽秧,秋后割谷。即使哪年碰上十天半月不下雨,那也不要紧,因为每块稻田都有水渠与千难沟连着,他们只要把渠闸一抽,河水就会汩汩地流进稻田里去。可今年却糟糕了,他们遇到了几十年都没遇到过的大旱,不仅两个月没下雨,而且河水还断流了。那些水渠也干裂了口,连一只青蛙都看不见。

眼下,秧苗正处在发蔸的时候,田里一天也不能断水。要是断了水,秧苗发不了蔸不说,还会枯*,甚至会干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可就惨了,不光没有多余的稻谷去卖钱,到了冬天还要饿肚子。

不过,世上没有活人被尿憋死的。既然知道河水躲到沙滩下面去了,他们就要想办法把它们从沙滩下面找出来。他们真会想办法。河水断流的第二天,他们就把办法想到了。办法说起来很简单。他们像挖井一样在河滩上挖沙坑,挖到半人深就看见水了。水往低处流,有了沙坑,周围的水就会流到沙坑里来。这样,他们总算有水抗旱了。

打从在河滩上挖了沙坑以后,他们就日夜守在这里了。沙坑都不大,顶多能装三担水。他们必须时刻在自己挖的沙坑边守着,等里面一有水就赶紧用桶挑到自家稻田里去。不然,那水就溢出去浪费了,还有可能被别人偷偷地挑走。

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十几天了,在这里吃,在这里住,简直把这里当成了家。他们还打算接着守下去,一直要守到稻穗扬花的那一天。等稻穗扬了花,稻田里就不需要每天进水了。

花嫂走得很快,再有一支烟工夫就到河边了。看样子,她真是要来这里抗旱。

河岸上的那片稻田,也有花嫂家好几亩。在这之前,花嫂的男人李宽每天都守在这里挑水抗旱。要说起来,挖沙坑的办法还是李宽最先想到的。可是,李宽在今天上午却突然病倒了。

李宽的心脏不太好,上午十点半的样子,他突发心脏病,被一辆皮卡送到了老垭卫生院。

花嫂已经走到了河边上。她一到河边,三个男人像约好了似的,猛地转过了身,再也没人看她了。他们一下子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光棍自喜在他的沙坑边蹲着,门神在他的沙坑边坐着,陈官高又在他的沙坑边躺下去了。他们好像是突然之间都不愿意再看花嫂了。

事实上,他们是不好意思面对花嫂,还害怕花嫂找他们算账。因为,李宽病倒与他们有关。发病前,他们三个人一起和李宽吵了一架。李宽就是在吵架的时候发的心脏病。

李宽的稻田边有一棵木梓树。上午九点多钟,李宽躺在木梓树下睡了一觉。李宽睡着不久,陈官高猛然想到了一个点子。他想再挖一个沙坑。以前,他们每家只挖了一个沙坑。开始一阵子,沙坑里积水很快,半个钟头就能装满一坑。可是没过几天,水就积得慢了,有时要等一个多钟头才能装满。陈官高就想,他要是再挖一个沙坑,那他的水就会积得快一些,也多一些。

陈官高想到这个点子后很兴奋,马上就在河滩上找了个空地方,开始挖第二个沙坑。门神看见陈官高又挖沙坑,眼珠子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很快也跟着挖起来。后来,光棍自喜也跟着挖了。

李宽醒来时,他们已把新沙坑挖了尺把深。李宽赶忙走上去劝阻他们。李宽说,你们不能再挖沙坑了,沙坑一多,水就会积得更慢!可他们不听李宽的。李宽一边说,他们还一边挖。光棍自喜反而挖得更起劲,恨不得把锄头举到天上去。李宽顿时恼火了,拎起锄头走上去,三下两下就把他们挖的沙坑填了。就这样,他们三个人一起同李宽吵了起来。李宽的一张嘴显然吵不赢他们三张嘴,有理也吵不赢。吵了一会儿,门神突然指着李宽的鼻子说,我偏要挖,看你敢把我的卵子咬掉一颗!门神话音没落,李宽就捂着胸口喊心绞痛,接着就歪倒在了沙滩上……

花嫂走到河边后,没直接到河滩上来。她沿着河岸朝她家稻田走过去了。

三个男人虽说转过了身,但他们还是在不停地扭头看花嫂。他们想,花嫂肯定听说了他们和李宽吵架的事,不然她不会先去她家稻田。花嫂一向是个热情开朗的女人,如果不是知道了他们和李宽吵了架,她一定会先到河滩上来,和他们打声招呼。这么想着,他们心里忽然有点儿紧张。

上午李宽病倒后,他们几个当场就傻了眼,三张脸白得像用漂白粉漂过一样。幸亏当时有一辆皮卡从这里经过,他们一起冲上去,在路上站成一排,张牙舞爪地把皮卡拦住了。

油菜坡这地方的人,都喜欢把那种人货两用车叫作皮卡。这种车怪模怪样的,从前头看像轿车,从后头看像卡车,有点儿不伦不类。

他们拦住的那辆皮卡是从县城那边开过来的,正要开往老垭镇。开车的人剃个板寸头,留个八字胡,像电视剧中经常出现的那些日本人。他们认识这个人。他叫崔化龙,在老垭镇开了一家机械租赁公司,对外出租挖机和吊车,也租圆盘锯和抽水机。

崔化龙这个人没同情心,眼里只有钱。他们请他帮忙带个病人去卫生院,他开始还不同意,一会儿说没空,一会儿又说要收点油钱。后来听说病人是花嫂的男人,他才勉强答应下来。

花嫂这会儿走到了她家稻田边上,停在了一棵木梓树下。

那棵木梓树又高又粗,是这一方最大的一棵树。它长在河堤上,有一半树枝伸在稻田里,另一半伸在河滩上。上午吵架前,李宽就是在这棵树下睡了一觉。李宽在树下的沙滩上放了一块门板,他实际上每天晚上都睡在这棵木梓树下。门板就是他的床。

花嫂姓花,娘家在三十里以外的花柳村。那地方的大部分人都姓花。油菜坡却没有姓花的,花嫂嫁给李宽后,这里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姓花的人。

花嫂出嫁前读过一年职业中学,能看小说,还会玩电脑。前几年,花嫂一直在南方打工。后来因为李宽心脏不好,她就从南方回来了。花嫂是一个心肠不错的女人,她想回到本地找个事做,这样离李宽近一点儿,发病时好照顾他。

去年春上,花嫂刚从南方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崔化龙的公司招秘书。花嫂去应聘,崔化龙一眼就看中了她。事情一开始很简单,崔化龙让花嫂负责电脑,也就是登记一下客户的姓名,还有租用机械的时间。崔化龙很信任花嫂,后来又让她帮着收租金。花嫂做的事虽不多,工资却不少,崔化龙每月给她开一千八。

但是,花嫂只在崔化龙那里做了两个月就离开了。

崔化龙原来是个色*。他当初一眼看中的其实是花嫂的姿色。花嫂的五官虽然说不上特别漂亮,但她年轻,皮肤好,三十五六岁,身上的每一块肉都白里透红。到公司不久,花嫂就发现了崔化龙对她心怀*胎。没人的时候,崔化龙总是往电脑边上跑,把他的胸贴着花嫂的背,还用他的八字胡扎她的耳朵。

花嫂先是忍着,见崔化龙走拢来就躲一下。没想到,崔化龙却得寸进尺,后来越来越放肆了。一天傍晚,花嫂锁上公司前面的铁门,正要从后门出去时,崔化龙冷不防从她身后扑了过来。他一手抱住花嫂的腰,另一只手就迫不及待地捉住了她的乳房。

就在那天晚上,花嫂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崔化龙。

花嫂先看了一会儿她家的稻田,然后把她肩上的那只包取下来,挂在木梓树上。挂好包,花嫂一低头看见了两只桶和一条扁担。那是李宽挑水抗旱用的,它们默默地倒在木梓树下。

三个男人一直都在偷偷地注视着花嫂。他们看见花嫂很快拿起了那条扁担,接着就用扁担将那两只桶挑起来了。花嫂把桶挑上肩时,三个人不禁同时一惊,还相互匆匆地扫了一眼。他们知道,花嫂马上就要到河滩上来了。李宽挖的沙坑就挨着他们的沙坑,花嫂毫无疑问是来沙坑挑水的。

他们真不知道见了花嫂把脸往哪里搁。

花嫂挑着桶,迈着轻盈的脚步朝河滩走来。她走得真快,一眨眼,她的前脚已经踩到了沙滩上。夕阳这时洒满了沙滩,河床上红彤彤的,仿佛泼了一层猪血,花嫂的脚像是踩在了血上。

门神见花嫂走下了河,一下子慌了,赶忙从沙滩上站起来,转身就朝河的对岸跑。门神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去屙泡尿。听见门神这么说,光棍自喜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然后说,我去捡把柴,等会儿烧水泡面吃。他说着就从沙堆上溜下来,野兔似的朝河的上游跑了。陈官高一直躺在沙滩上,听到自喜和门神边说边跑,立即就坐起来了,看样子也要去屙尿或者捡柴。但陈官高没去,他刚坐起来又躺下去了。他伸手抓过一顶草帽,严严实实地罩在了脸上。

看见门神和自喜突然乱跑,花嫂感到有点儿奇怪。她停下来,对着他俩的背影喊了一声。

喂——花嫂是这么喊的。喊声很洪亮,河对岸还响起了回音。

门神和自喜刚跑出去几步就听到了喊声。他们立刻站住了,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恍惚地看着花嫂。陈官高听到花嫂的喊声后,也慌忙从沙滩上爬起来,眯着眼睛朝花嫂看过去。他们默默地面朝花嫂,忐忑不安地等着花嫂说话。他们想,花嫂肯定要找他们算账了。

但花嫂没找他们算账。他们看见花嫂还对他们甜甜地笑了一下。花嫂边笑边说,谢谢你们帮李宽拦车!

他们压根儿没想到花嫂会这么说,一下子都愣住了。直到花嫂又对他们笑了一下,他们才回过神来。这时,陈官高赶紧给花嫂回了一个笑,还连忙摆头说,不值得谢,拦个车有什么好谢的?花嫂说,当然要谢,要不是你们拦车及时,李宽说不定会出事呢。

门神接着说,李宽发病后,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的,可我不晓得你的手机。花嫂说,还好,崔化龙记得我的手机号,他很快就打电话告诉了我。李宽到卫生院不到半小时,我就搭一辆三轮车赶到了。

光棍自喜这时朝前走了两步问,李宽没事吧?花嫂摆了摆头说,没什么大事,他在老垭卫生院打了一针,胸口就不疼了。下午我把他接回家了,医生开了三天的药,说他把这些药吃了就会好妥。李宽挖的那个沙坑离河岸很近,花嫂实际上已经走到了水坑边上。回答完自喜,花嫂就放下桶开始舀水。大半天没挑了,这个沙坑里的水早已装满,还溢出去不少。其他几个沙坑半小时前才挑过,这会儿都空空荡荡的。

花嫂舀水的时候,三个男人都看着她。她舀水时弯着腰,屁股上面露出了一圈白肉。他们很快看见了那圈白肉,六只眼睛同时放大了一圈。光棍自喜看得最使劲,脖子一下子伸长了一倍,像收音机的天线被人猛然抽出了一节。门神没伸脖子,可他把舌头伸出来了,红兮兮的,像在嘴唇上挂了一块红布。陈官高虽然一没伸脖子二没伸舌头,但他却一个劲儿地吞涎水,涎水经过喉咙时,喉节就鼓成一个包,有点儿像蛇吃青蛙。

他们一直看着花嫂舀水,眼睛也不眨一下。可花嫂手脚太麻利,没用一支烟工夫就把两桶水舀满了。花嫂直起腰来时,他们的眼睛突然暗了一下。天在这时也暗了下来,仿佛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了。

看着花嫂挑着两桶水上了岸,他们才把目光收回来。直到这时,他们才感觉到肚子有点儿饿。以往这个时候,他们早已吃过晚饭了。

他们的晚饭其实很简单,差不多都是吃中午剩下的食物。每天早晨,都会有人给他们送些食物到河边来,送一次吃三餐。陈官高的都由他老婆送。他老婆虽说中过风,歪了半边嘴,但人很贤惠,三天两头给他炒鸡蛋饭。自喜的一般都是他妈送。他妈眼睛里有白内障,看不见煮饭,十次有九次送的是方便面。门神家里没人送,好在他姐姐离这里不远,每天来给他送一次面食,大都是馍馍,偶尔也送几个包子。

花嫂来沙坑挑第二担水时,三个男人已经吃起来了。花嫂扫了一眼,发现他们分别坐在三个地方吃,摆成了三摊子。花嫂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她没说什么,又去挑水了。

他们每个人靠着一块石板,把石板当成了饭桌。石板有单人床那么大,事实上这就是他们的床。他们每天晚上都睡在石板上面。门神这天吃的是腌菜馍馍,双手捧着,连筷子都没用。光棍自喜吃的仍然是方便面,但这次没用开水泡,咬在嘴里嘣嘣响。陈官高吃的是油渣子炒饭,还一边吃一边喝酒。他有风湿,所以拎来了一壶酒,每天晚上都喝两口。

他们三个人各吃各的,相互看都不看一眼。其实,刚开始在这河边守水的时候,他们不是这样的。那几天,他们每顿吃饭都聚在一起,食物也不分你的我的,相互随便吃。闲着没事时,他们还一起打牌斗地主。可是没过几天,他们就分开吃饭了,连牌也不打了。

事情说起来都是由水引起的。

那天半夜,陈官高多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自己沙坑里只剩了半坑水,就怀疑是门神偷着挑走了。陈官高一气之下骂了起来。他说,谁挑了我的水谁烂肩膀!门神连忙说,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反正我没挑你的水!他一边说一边扭过头,把自喜看了一眼。自喜虽说笨一点,但并不憨。他当时就火了,马上跟陈官高*咒说,谁要是挑了你的水,不光烂肩膀,还烂腿!陈官高腿不好,一听到自喜说腿,就以为是在讥笑他,一下子更气了。他指着自喜的脸说,你敢笑我?我看你要打一辈子光棍!就这么,他们三个人闹僵了。

李宽那天夜里也在场,他还劝过他们,但没劝住。从第二天起,他们就不一起吃饭,也不一起打脾了。他们甚至连话也不怎么说,像几个陌生人。

大约挑了大半个钟头,花嫂把那坑水挑完了。这时天已经麻黑,远处的山梁,近处的稻田,都模糊不清了。三个男人也把晚饭吃完了,这会儿正蹲在沙滩上掏牙齿。

花嫂先把扁担和桶放回到木梓树下,然后直起腰来,伸手去取她挂在树上的那只包。一看见花嫂取包,三个男人猛地从沙滩上站了起来。他们想,花嫂取了包可能就要回家了。那会儿,他们丝毫也没想到花嫂会在千难沟过夜。

花嫂取下包,直接从木梓树那里走下河滩,来到了李宽睡觉的那个门板旁边。在门板边上,花嫂慢慢地打开了那个包,原来里面装的是一床蚊帐。花嫂很快把蚊帐挂在了门板上面,白晶晶的,看上去像电视上出现过的那些少数民族人住的帐篷。

一看见那床蚊帐,三个男人顿时就知道花嫂要在这里过夜了。然后,他们就激动起来。他们激动得不得了,差不多一夜都没睡着。

第二天早晨,河边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三个男人突然互相说话了。这件事情真是奇怪,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花嫂还睡在蚊帐里。她头天晚上起来挑了七八次水,一直没睡踏实,直到天亮才睡熟。三个男人却早早地起来了。他们本来就睡不着,躺在石板上难受得要命。再说,他们还要起来挑水。不管怎样,稻田里都是不能断水的。

最先起来的是陈官高。光棍自喜从石板上坐起来的时候,陈官高已挑着一担水走上河岸了。他腿不好,一走一歪,所以总是笨鸟先飞。

自喜也赶紧挑水了。陈官高今天的动作比平时快了好多,自喜挑着水刚走到河岸边,他已挑着两只空桶转来了。两人迎面走近时,陈官高没像以往那样与他匆匆地擦肩而过。他猛地停下来,先看了看自喜的眼睛,然后古怪地笑了一下。自喜没想到陈官高会对他笑,愣愣地问,你笑什么?陈官高说,我笑你眼圈都红了呢。自喜红着脸说,眼圈红了有什么好笑的?

陈官高还没来得及回答自喜,门神挑着一担水走过来了。经过自喜身边时,门神也看了一下自喜的眼睛,看后说,你昨天晚上肯定想花嫂的心思了!自喜一听,脸红得更厉害,连耳朵都跟着红了。自喜感到难为情,不再说什么,慌忙低下了头。

门神显得很得意,好像刚才从自喜身上赚了一笔什么。可是,门神正在兴头上,陈官高突然指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要笑别人,其实你的眼圈也是红的!陈官高的话像一瓢冷水,把门神泼成了一只落汤鸡。门神一下子蔫了。

自喜这时抬起头来,赶紧去看门神的眼圈,发现他的眼圈果然也是红的。看了一会儿门神的眼圈,自喜无意之中又朝陈官高脸上看了一眼。自喜一看就惊叫了一声。哎呀,你的眼圈也红了呢!自喜是这么叫的。

陈官高没想到自喜会看他的眼睛,顿时尴尬极了。门神陡然又来了劲,盯着陈官高的眼睛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啊!正在陈官高感到无地自容时,花嫂突然为他解了围。

花嫂是听到自喜的惊叫声后醒来的。她扒开蚊帐走出来问,你们几个在说什么呀,这么热闹?

他们没回答花嫂,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过,三个人都对花嫂笑了一下。他们笑过之后就走开了,各人忙各人的去了。

不到八点钟,千难沟就被日光染红了。虽然日头还被山尖挡着,日光却已经照到了山这边。一看到炫目的日光,他们就知道今天又没有雨。陈官高说,妈的,天老爷真是瞎了狗眼,这么久一滴雨也不下。门神说,它不下就不下,反正我们有沙坑,就是要日夜在这儿守着。光棍自喜说,守着怕什么?花嫂一个女人都在这儿守呢!自喜一边说一边扭头看了花嫂一眼,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

九点半钟的样子,花嫂的婆婆给她送来了一竹篓食物。当时花嫂正在往稻田挑水,她让婆婆把竹篓放在河堤上。花嫂的婆婆刚走,陈官高的歪嘴老婆来了,又给他送来了一钵鸡蛋炒饭。陈官高的老婆前脚到,门神的姐姐后脚也到了,她给门神拎来了一网兜包子。

自喜的妈却迟迟没来,快九点钟了还不见她的影子。

花嫂挑完水去拎竹篓时,陈官高和门神已蹲在各自的石板边开始吃早饭了。自喜没东西吃,他一声不响地站在他那块石板边上,不停地东张西望。花嫂问自喜,你的饭怎么还没送来?自喜说,我妈眼睛不好,有时要走两个钟头呢。

花嫂这时把竹篓揭开了。她发现婆婆给她送来了不少好吃的。饭盒里除了酱豆子炒腊肉,还放了好几根香肠。花嫂看了一会儿,口水就从嗓口爬上了舌尖。但花嫂没马上吃,她很快把竹篓提到了自喜身边。花嫂从竹篓里掏出一根香肠,递给自喜说,你先吃根香肠吧!自喜连忙说,你自己吃,我还不饿。他一边说一边摇手。花嫂却不由分说,一伸手就把那根香肠塞到了自喜手里。

自喜拿着香肠好久没吃。他直直地看着花嫂,心里说不出是感激还是不安。花嫂催他说,吃吧,快吃吧。她一连催了好几遍,自喜才把香肠移到嘴边。

花嫂一直等到自喜吃起来,她自己才开始吃。花嫂吃的时候没离开自喜。她一屁股坐在了自喜身后的石板上。

陈官高和门神本来吃得很专心的,可他们这会儿分神了。他们一边吃,一边不停地扭头朝自喜这边瞅。自喜把那根香肠吃到一半时,门神突然跑了过来。他一过来就从网兜里抓出一个包子,对自喜说,给你吃个包子,包的是豆腐干。

自喜压根儿没想到门神会给他包子吃,正感到迷糊,门神已把包子放在了他手上。手上拿着门神的包子,自喜更迷糊了。花嫂这时连忙说,既然门神给你吃,你就吃吧,都是一个村的人,生疏了不好。听花嫂这么说,自喜的神情才平静下来。好,我吃!自喜说,边说边给门神点了个头。

过了一会儿,陈官高也来到了自喜这里。花嫂笑着问,你是不是要请自喜尝尝你的鸡蛋炒饭?陈官高说,我不光要请他尝,还要请你们一起尝!他说着就把装饭的瓷钵放在了石板上。花嫂马上兴奋地说,好啊,我们都尝尝!

花嫂说着就把筷子伸进了陈官高的饭钵,很快拣起了一块鸡蛋。门神和自喜却没动,站在一边发愣。花嫂问,你俩怎么不尝?门神看了陈官高一眼说,我怕他不够吃。自喜嘟哝着正想说什么,花嫂双眉一挑说,这样吧,我们干脆合在一起吃,以后每餐都这样,行不行?

陈官高想了一下说,也行。门神看着花嫂说,你说行,我也没意见。光棍自喜没说话,眼睛又在四处张望。花嫂问,自喜,你的意见呢?自喜小声说,我倒是愿意,就怕你们瞧不起我的方便面。花嫂连忙说,瞧得起,中午我们都吃你的方便面!

花嫂一边说,一边就把她的饭盒往石板上放。接着,门神也把装包子的网兜放在了石板上。然后,四个人就围着石板吃起来,看上去像一家人。

他们快吃好的时候,一个拄着竹棍的老人磕磕碰碰地来到了河岸上。花嫂说,自喜,你妈来了。话音未落,自喜就朝河岸跑过去了。

转来时,自喜手上多了一个小篾筐,里面装了十几袋方便面。自喜对大家说,中午我给你们每人泡一碗。

沙坑里的水越积越慢了。这天下午,花嫂用手机计了一下时间,发现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装满一坑水。

等水期间,几个男人都感到无聊,一个个长吁短叹,坐立不安。花嫂提议说,你们没事,可以斗地主呀。陈官高马上说,没扑克。光棍自喜扭头问门神,那副扑克呢?门神扫了陈官高一眼说,我交给他了。陈官高先苦笑了一下,然后勾下头说,我扔了。自喜忙问,你扔哪里了?陈官高还没来得及回答,花嫂两眼一亮说,我知道他扔在哪里。她说着就撒腿跑了出去。

七八步之外有一个巨石,像一堵墙立在河滩上。花嫂径直朝那个巨石跑去,一眨眼消失在了巨石后面。

陈官高看着那个巨石,皱着眉头说,奇怪,她怎么知道我把扑克扔那儿了?门神脱口说,她去石头后面屙过尿,肯定是屙尿时看见了扑克。光棍自喜恍然大悟说,哎呀,我也看见她去过石头后面,可我没想到她是去那里屙尿!

过了两三分钟,花嫂从巨石后面出来了,手里果然拿着一副扑克。她快步回到了沙坑边,将扑克扔在三个男人中间,半开玩笑开认真地说,斗吧,快斗吧,谁斗输了谁帮我挑水。

三个男人很快斗了起来。花嫂站在旁边看,把双手交叉着抱在怀里。

可是,三个男人第一盘还没斗完,花嫂突然转身又朝那个巨石走去了。花嫂一走,三个男人就没心思斗地主了,连牌也忘了出。他们一起拧过脖子,目光像苍蝇一样紧跟着花嫂。

光棍自喜眨眨眼皮问,花嫂怎么又去石头那里了?门神颤着嗓门说,她又要去屙尿。陈官高怪笑一下说,妈的,河都干枯了,她居然还有这么多尿屙!

花嫂的耳朵尖,他们说的话都被她听到了。花嫂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们看见花嫂的脸红扑扑的,像是生气了。他们想,花嫂可能会调头回来教训他们一番。但花嫂没调头,她只瞪了他们一眼就闪到巨石后面去了。

三个男人没兴趣斗地主了。他们随手把扑克甩在沙滩上,一起站了起来,眼睛痴痴地看着那个巨石。虽然巨石把花嫂挡得严严实实的,但他们还是痴痴地看着那里。光棍自喜说,你们猜,花嫂屙尿是站着还是蹲着?门神说,废话,她当然是蹲着屙,屁股说不定还会挨着沙呢。陈官高说,她皮肤那么白,屁股肯定像个白花花的瓷盆!这时,光棍自喜嘴里滋溜响了一声。陈官高和门神赶紧扭头去看,原来是自喜在吞涎水。他的涎水真多,一半吞进了喉咙,还有一半挂在嘴角上,像泡过的白粉丝。

陈官高趁机怂恿说,自喜,你快到石头那里去看一下,花嫂的屁股肯定像个白花花的瓷盆。自喜满脸胀红着说,我不敢!他说完又吞了一口涎水,滋溜一声。门神说,你偷偷去看,莫让她知道,有什么好怕的?自喜有点儿动心了,嘴角的涎水越挂越多。陈官高催促说,快去吧,自喜,再不去她就屙完了。门神说,是的,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

自喜用异样的声音说,那我可真去了!光棍自喜说着就朝巨石走去。他猫着腰,迈着碎步,像一个小偷要去偷别人的东西。

门神和陈官高目送着自喜,两个人都激动异常,连呼吸都不匀称了。门神说,其实我也想去看一眼,老婆过完年就出去打工了,我已有几个月没见过女人的屁股。陈官高说,我还不是想看,虽说我老婆在家里,可我们早就分床了,她自从中风后就没和我睡过觉。

光棍自喜已经走到了巨石跟前。他伸长脖子,把头朝巨石那边弯过去。

门神说,我们也去看吧!陈官高说,走,去看!可是,两个人刚挪开脚,花嫂在巨石那边尖叫了一声。死光棍,你真不要脸!花嫂这么叫。门神和陈官高听到叫声马上停住了脚,脸一下子变得乌黑。

过了一会儿,自喜失眉吊眼地回到了沙坑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像被人打了耳光。花嫂没回来,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门神问,花嫂呢?自喜闷闷不乐地说,她往河滩下头跑了。陈官高问,她去河滩下头做什么?自喜说,她的尿只屙了一半,可能是想找个远点儿的地方去屙另一半。

光棍自喜刚平静下来,门神和陈官高就缠着他打听刚才的情况。门神问,你看到她的屁股没有?自喜说,看是看到了,不过只看了一眼。陈官高马上问,是不是像个白花花的瓷盆?自喜说,没看清,她一尖叫我就傻了眼。

半个小时后,花嫂回到了他们身边。光棍自喜不敢正眼看花嫂,他害怕又挨骂。但花嫂没骂自喜,她显得万分高兴,脸上堆满了笑容。

花嫂神秘地说,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三个人同时一惊问,什么好消息?花嫂说,我刚才在河滩下头发现了好大一个沙坑,有我们这些沙坑十几个大,简直像个堰。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问,有水吗?花嫂说,远看没有水,走近了用脚一踩就能看见水。门神说,可能是沙坑里有淤泥,把水压住了。陈官高说,有淤泥不怕,我们可以把它挖起来。光棍自喜说,我们去看看吧!花嫂一挥手说,走,我们马上去挖淤泥。

他们很快拿起锄头和铁锨,跟着花嫂往河滩下头走。

走了五分钟的样子,河滩上出现了一道陡坎。花嫂停在坎边,指着坎下一片低凹的河谷说,就在这里。陈官高看了一会儿,回忆说,原来这里有一个沙塘,很深,以前还有人到这里来泡过澡。门神说,下面积的水肯定很多,可惜都被淤泥压住了。光棍自喜说,那我们赶紧去把淤泥挖起来。花嫂说,好,我们一起去挖吧,要是能把这个沙塘挖出来,那我们就不必每天守着沙坑等水了。

他们说挖就挖。挖了一个钟头,水已经淹到了他们的漆盖。他们一看见这么多的水,劲头更大了。后来,自喜和门神都脱了长裤,穿着短裤往深处挖。他们先用铁锨把塘里的淤泥一锨一锨地铲起来,堆在塘边。接下来,陈官高和花嫂再用锄头把这些淤泥刨到一边去。

挖到傍晚六点钟,他们已经把沙塘里的淤泥挖出了一半。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想到吃晚饭。晚饭是在沙塘边吃的,花嫂让自喜拿来几袋方便面,他们就站在沙塘边随便啃了一点。一吃完,他们又接着挖起来。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好,像一个大灯泡挂在千难沟上。花嫂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更白,仿佛是刚从面粉缸里爬出来的。光棍自喜一边铲泥一边偷看花嫂,贼溜溜的目光不停地往她的脖子上扫。花嫂注意到了自喜的目光,但她装作没看见。陈官高这时大着胆子说,花嫂皮肤这么白,屁股肯定像个白花花的瓷盆。花嫂马上瞪了陈官高一眼,有点儿生气地说,流氓!门神接着用商量的口气说,花嫂,等我们把这沙塘挖好了,你就让自喜好好看一眼你的屁股吧,他三十好几了,连女人的屁股都没好好看过一回呢,想来也怪可怜的!花嫂更生气了,伸手打了一下门神说,臭流氓!

到夜里十一点多钟,他们终于把沙塘挖好了。沙塘比他们开始想的还要大,真像个堰。

他们从沙塘起来时,水已装了半人深。花嫂高兴地说,以后我们就可以随便挑水了,想什么时候挑就什么时候挑,想挑多少就挑多少。光棍自喜说,这都要感谢花嫂!门神接着说,也要感谢自喜。自喜愣着眼睛问,为什么感谢我?陈官高抢着回答说,要不是自喜偷看花嫂屙尿,花嫂也发现不了这个沙塘。

花嫂听了忍不住打了个哈哈,然后说,别再胡扯了,赶快睡觉去吧,已快半夜了呢。

次日天亮的时候,沙塘里已装满了水。他们天一亮就起来挑水,一连挑了七八担。

从沙塘到稻田,少说也有一里路,来回要走半个钟头。挑头几担水,他们都感到很兴奋,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可是挑到五担以后,他们就有些吃不消了,腰酸背痛,腿也拖不动了。九点多钟吃早饭时,他们差不多已经累趴,好像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天他们改在稻田边吃早饭。陈官高年纪大一些,腿又不好,所以感到最累。他躺在稻田埂上,一边捶腿一边说,沙塘的水是好,就是远了一点儿。光棍自喜感觉好一些,咬了一口方便面说,远一点儿怕什么?总比等水强。门神低头想了一下说,要是有台抽水机就好了。

花嫂默默地坐在木梓树下,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吃油饼。她吃得一点儿不香,好半天才吃一口。门神说到抽水机的时候,花嫂猛地打了个激灵。她很快站了起来,突然显得很兴奋。

三个男人都不由一惊,马上把脸扭向花嫂,愣愣地看着她。

花嫂说,我等会儿到老垭镇上去一趟。光棍自喜忙问,你去镇上做什么?花嫂迟疑一下说,我去找一下崔化龙。门神马上问,你不会是去找崔化龙借抽水机吧?花嫂说,正是。花嫂话刚出口,陈官高一下子从田埂上坐了起来,神色慌张地说,哎呀,你千万别去,崔化龙只认得钱,你不给钱,他是不会借你抽水机的。花嫂犹豫了片刻说,也许他不要钱呢。陈官高说,不要钱你更不能去,姓崔的是个什么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听了陈官高的话,花嫂好半天没吱声。陈官高以为花嫂被他劝住了。但是,陈官高没劝住花嫂。沉默了几分钟,花嫂扭过脸来望着三个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试试。停了一下,花嫂又说,沙塘离稻田确实远了点儿!

上午十点多钟,花嫂坐一辆路过的三轮车上了老垭镇。

直到下午三点半,花嫂才从镇上返回千难沟。她是崔化龙用皮卡送回来的。那辆皮卡刚一开过来,三个男人就看见了。崔化龙真叫忙,把花嫂一放下车,他就开着皮卡调了头。

三个男人等花嫂早已等成了三只热锅上的蚂蚁。一见到花嫂,他们就飞快地往河岸上跑。陈官高的腿不好,跑起来往一边甩,有点儿像划桨。

花嫂这一趟没白跑。他们看见两台机器分别靠着花嫂的两条腿,好像是她从镇上领回来的两个孩子。他们认识那两台机器,一台是抽水机,另一台是发电机。花嫂站在两台机器中间,脸色苍白,看样子很疲倦。她见到三个男人后没说话,只给他们淡淡地笑了一下。

光棍自喜问,花嫂,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花嫂没回答,嘴巴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来。门神接着问,崔化龙要钱没有?花嫂还是没回答,连嘴巴也没动。陈官高马上黑着脸问,姓崔的没欺负你吧?花嫂仍然没回答。她愣了一下,然后用命令的口气对他们说,快把机器抬去安上吧,早安好早抽水!

门神会安抽水机,他没用到一个钟头就安好了。发电机嘭嘭嘭地响起来时,光棍自喜兴奋得像个傻子。他发疯似地从沙塘往稻田边上跑,边跑边喊,水要来了,水要来了!自喜跑到田埂上,一股碗粗的水正好从管子里喷了出来。自喜一见到水更兴奋了,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官高和门神没想到自喜会哭。看到自喜哭,两个人都觉得很好玩,不禁拍手大笑。花嫂也没想到自喜会哭。她一下子蒙了,呆呆地看着他哭。自喜哭得很动情,热泪淌了一脸。花嫂看着自喜哭了一会儿,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鼻孔一酸就哭起来了。

抽水机抽了两个钟头,每家稻田里都灌满了水。六点半钟,他们关了发电机,开始吃晚饭。

这天的晚饭是放在陈官高那块石板上吃的。他们把所有的食物都摆在石板上,有大米饭,有肉包子,还有卤鸡蛋和火腿肠,像过节一样丰盛。要动筷子的时候,陈官高突然说,我今天请大家喝酒!他说着就把他藏在石板下面的一个塑料壶拎出来,给每个人倒了满满的一碗。

他们从日头落山前就开始喝,到月亮升起来还没喝完。直到塑料壶的酒一滴不剩,他们才放下碗。这时候,四个人都醉了。花嫂醉得最厉害,当场就倒在了石板边。后来,三个男人一起把花嫂抬到了木梓树下的门板上。躺下去后,花嫂突然梦呓般地说,蚊帐,我的蚊帐。他们手忙脚乱了半个钟头,好不容易才把花嫂的蚊帐挂了起来。

白晶晶的蚊帐挂起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木梓树顶上。这时三个男人的酒劲开始发作了,一个个醉如烂泥,不一会儿都倒在了花嫂的木板边。

三个男人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钻进花嫂的蚊帐的。花嫂也不知道。次日天亮醒来,花嫂看见三个大男人东倒西歪地睡在自己身边,不禁大吃一惊。更让花嫂吃惊的是,天上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她扒开被雨淋湿的蚊帐朝外面一看,干枯的河滩也已经被雨淋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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