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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8/16 22: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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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编狐狸精精

贾雨潭

石村女猎人在葬湾跟前寻见两只狐狸,里头一只,皮毛通红。山林彼时已经秋风萧瑟,故而格外显眼。

她太想得到这张皮毛了,于是聚精会神,闭上右眼。她的左眼、箭头跟狐狸三点一线,尽用生平气力,拉开弓弦……

箭发,弦颤,弓折。巨大的爆裂声紧接着爽利的穿刺声。

这只火红的狐狸,它两条前肢叫女猎人一箭钉作一搭,四个伤口的血汩汩流出,把自己爪子头原本紧紧攥着的野鸡染了个红遍。野鸡浸着血,跌在地上;还有狐狸的血,顺着女猎人的箭流下来,把黄叶渗成了红叶。

听着踩碎枯叶与踏断残枝的声音,看着越来越近的女猎人,狐狸心头盘算,求求你了,央记不要杀我,叫我走吧……原来,狐类虽善变化,或变醉汉,或变美色,迷了凡人,勾回洞府就要慢慢受用,受用不尽还要腌好了备着天阴的吃食。但两只前蹄是变化关窍,正如神仙叫穿了琵琶骨也不能变化一般。这只狐狸想是命中该有此劫,如今才难以脱身,陷入这般窘境。

女猎人从腰上解下一把短刀——这短刀、弓箭俱是女猎人的大大留下来的,其实原本还该有一支火枪。以前女猎人的大大——猎人老徐打猎时,三样家伙,弓挎肩上,刀别腰上,枪背背上,天不怕地不怕。这弓,是拿红柳做的,红柳喜光,搭过的箭也就沾上了阳气,镇得住鬼祟;刀虽短,其实是拿野兔问石村屠户换的,不知浸了几遭畜血,阴气逼人。唯有那枪不知是甚来历,女猎人还没怎么碰过就没了。有一年七月十五,老徐外出打了一天猎,黑夜才准备回家。路过葬湾——石村的坟岗,心盘算歇息一阵儿,靠住一个土堆抽洋烟。

“抽甚了?给我抽上两口哇。”

老徐一怔,左右看看,才确定正是土堆里发出的声音。

老徐右手转过火枪把住,左手把洋烟嘴递进土堆上的小眼。一会儿后,小眼果然吐出一阵青烟。

“好洋烟,再给咱抽上一口哇。”

老徐笑笑,把洋烟别在刀旁,双手架住火枪,送枪口进小眼里面,“砰”得开了一枪。谁想枪管都炸了,给老徐脸上崩开两条一拃多长的伤疤,同时也只留下半截木头枪托在手里。那个土堆却安然无恙,小眼又吐出一阵黑烟,那个声音道:“啊呀,咱石村果然有好硬烟!”

自打火枪折在葬湾,回了家的老徐就病倒了,脸上的伤口发肿、溃烂,却只跟家人说是打猎跌了一跤,划伤了脸,把火枪也摔丢了。临死前,他把弓刀留给女婿和女猎人。女婿是招赘的,老徐一辈子就这一个女子,实在不忍心嫁出去。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吃力地说:“我大大以前说,枪在人在,我肯定不行了,你们不敢把弓刀再给作害了。”他脸上的伤口到死还在往外流脓。

此时,女猎人用这老徐留下来的短刀从狐狸头顶纫进去,一开始还较为艰难,一路划到肚皮时就利索多了。她剥下那一面火红一面血淋淋的皮,仍踩着枯枝败叶去了。

她不晓得,这只狐狸是狐女王的长子,狐国钦定的王位继承人。那只野鸡,原是一片孝心,进献给狐女王的寿礼。话说今日狐女王寿辰,却久不见长子到来,心中不免狐疑。所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狐王向众狐问道:“我锻炼我的儿子也有许多时日了,今天让他和心腹相跟上到外面闯荡,说下鸡叫一声出洞去,是图抓鸡;狼嚎一声回洞来,是避其锋芒。如今狼也不知嚎了多少声了,为甚还是迟迟不见它的身影?”这时洞外一只灰黄沙狐疾奔而至,险些刹不住,一头杵进地上的枯叶,蹬蹄擩着脖颈站起,先干哕了一顿,随即下来些淋淋沥沥的东西。

狐女王顿感不妙,问:“心腹,我儿哪去了?”

沙狐用爪子拨拉嘴里的枯叶和秽物,弓着身子说:“叫猎人打死了,皮都被扒了,血流了一地……石村女猎人……我知道我没法交代了,死罪!”说完猛一用力,头磕在阶上,绷直的身子瞬间软了。

“果然是……石村女猎人……石村……”狐女王噙着泪,一嘴老牙几乎要咬碎了。

女猎人和自己老汉养了两个娃娃,都是小子。如今全凭女猎人一个人拉扯。老徐殁的第二年,又是七月十五,女猎人和老汉在葬湾烧完纸,老汉把弓刀尽给了女猎人,让她自己先回去,他要坐下抽支洋烟。女猎人当时着忙回去照应两个小子,也就没纠纷。谁想老汉就再没回来过。今天又是一年七月十五,女猎人别上短刀,左手提了一袋蒸馍,右手提了几只野兔,本来要去葬湾祭拜,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像是风泣了一样,只能去叫两个儿子,看哪一个能代自己走一遭。

“妈妈夜来打猎受凉,如今风泣了,难活得不行,你两个谁去给姥爷送馍馍?”女猎人拾掇便宜,走出平房,冲院里疯玩的兄弟问到,“门挂挂,蹭蹭地给我下来,操心跌死你个小夜叉!”

大儿子门挂挂瘦得像猴一样,正爬在树上和野雀玩,这野雀是通了人性的,会编草箩筐,专门接递上下树的动物。草箩筐拉小动物正合适,拉门挂挂就有些吃力了。所以门挂挂教野雀编红柳箩筐,吃得住自己,上下树也就方便多了。他从树上坐红柳萝筐下来,拍拍自己的那条新的狐皮衣服,说:“我可不敢走,大路人烟窜,小路有吃人的狐狸精精了。”

“狐狸精精?你鬼嚼甚了?”女猎人听到大儿子这句话,瓷了一下。

二儿子锅刷刷从水瓮那儿跑过来,抱住女猎人的腰,不住地撒娇、蹦跶、哇哇乱叫:“我去走小路!小路人烟窜,大路才有吃人的狐狸精精!我和哥哥昨天晚上都梦见了,一个老婆婆和我们说村外面有吃人的狐狸精精,可是老婆婆和我说,狐狸精精在大路上!妈妈听我的,妈妈听我的!”

女猎人摸摸锅刷刷胖乎乎的头,说:“好,好,我们锅刷刷长大了,你顺住走小路走一阵儿就到了葬湾了。妈妈给你说怎么弄:你把馍馍掰碎,泼洒在姥爷坟堆堆跟前,记住给姥爷说:‘姥爷,姥爷,我妈风泣了,我给你送馍馍来了,姥爷,出拿馍馍来;姥爷,出拿馍馍来……’跟你说话了,不应害水了!”女猎人走到水瓮前把锅刷刷又拉回来,“把水都作害了,你哥是个小夜叉,可有真夜叉了,叫真夜叉觑见你害水,看它怎么收拾你着……”夜叉是住在水里的妖精,尤其好水。沿海有巡海夜叉,商朝的时候叫哪吒打死了;石村这样的内陆地方有巡河夜叉,黢黑,身不盈尺,神出鬼没。拿一把等身的短软狼牙棒,仿佛死腌萝卜一般。女猎人家以前来过夜叉,她家老汉那会儿还活着。夜叉把棒子浸在瓮里头吸水,叫老汉逮了个现行,“唰”地拔出短刀就要上去剁翻。夜叉常年穿梭在水中,这水是至纯至净之物,短刀又何等腥膻,因此不等老汉上前夜叉便已察觉,干哕欲呕,跪地求饶。“以后除了巡河,你就给我们巷看水,不了一刀就把你结果了!”老汉身强力壮,又长着一张晦气脸,青筋一暴起,脸色就更加凶神恶煞。老汉见吓住了夜叉,才把短刀别回了腰上。

给锅刷刷安顿完,女猎人从腰上解下短刀,正要给锅刷刷别上防身,又想这把刀阴气太重,锅刷刷还小,根本压不住,带上反而不吉利。就用双手紧紧攥住锅刷刷两肩,说:“锅刷刷,路上要是有人就和这么个抓你肩,可不敢叫抓住。咱阳间的凡人,身体里头全靠一腔阳火撑着,我们女人是四团火,男人有六团火。这六团火分别在你头顶、双眼、两肩、胸膛,”女猎人一边说一边指着锅刷刷对应的身体部位。原来女猎人所说也并非虚妄,至今有头乃诸阳之首、义愤填膺等说法,皆为头与胸中有此阳火是也。而男人多出的两团火在双眼,故而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女猎人又说:“往葬湾走,你要是是听见背后有人吼你,可不敢回头——回头就是扇风,把你肩上阳火扇弱呀,回完头人家就用手摁住你肩膀,一圪蛋就把你那火摁灭了!”锅刷刷点着头,一个人提着东西出了石村。他望着远处掩映在一片罂粟花中的葬湾,走在铺满枯叶的小路上。今天,罂粟花丛那里难得清闲,没什么人。以前葬湾很大,几乎和石村连在一起,后来叫这片罂粟花隔断了。锅刷刷经常看到种罂粟花的人从地里刨出各种木板和棉絮,里面就有自己的姥爷老徐,带着大大和妈妈。他们和另外几队人嚷来嚷去,争吵着什么“连祖宗都不要了”,也还红火的。他不知道,那是因为老徐要卖鸦片,把原本是祖坟的葬湾地拿来种罂粟。那些木板和棉絮,正是石村前几代先人的棺材跟寿衣。而她现在也是,除了脚下的粉碎声,什么也听不见。突然,路中间出现一个邋遢的老婆婆,眼睛里血丝密集地吓人。蹲在路边呼唤:“锅刷刷,锅刷刷,你手里头提的甚?”

“你是谁了?你咋认得我?”

“我是跟你妈一起打猎的伙计啊,你手里头提的甚?”

“两个蒸馍,一些吃的。”

“给我吃了吧”

“这是给我姥爷吃的,你吃了咋办呀?”

老婆婆冷笑一声,“你给吃还是不给吃?不给吃我连你就吃了。”

锅刷刷一下被吓住了,他只好颤颤巍巍地把食物递过去。

老婆婆咬了几口蒸馍又全吐了出来,野兔倒是连毛带皮,狼吞虎咽地吃净了,把锅刷刷看呆了。老婆婆吃完猛地瞪向锅刷刷:“锅刷刷,你头上有虱子,我给你捉一捉吧!”

锅刷刷不敢拒绝,懵懵地坐在地上,把头伸了过去。

老婆婆站在锅刷刷身后,猛地把两只皮包骨的手摁到她肩上,锅刷刷原本还有些许反抗的气力,叫她这么一摁,彻底没了生气。此刻锅刷唰回想起妈妈的话,双肩顿感冰凉,头顶与胸膛也淤塞不顺,坐立不安。

“你把手移开些吧,我妈妈说这么个不吉利。”锅刷刷颤抖着说。

“嗯嗯。”老婆婆应答道。

锅刷刷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连哭带喊。

“嗯嗯。”老婆婆继续回答道。

老婆婆摁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把手移开,有模有样地在锅刷刷胖乎乎的头上捉起虱子来。锅刷刷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又隐隐约约看见有蓝的、红的、白的线条顺着眉骨、趟过眼睛、来到鼻尖,热滚滚、黏糊糊的。

锅刷刷麻木地问:“这蓝的、红的、白的是些什么?”

老婆婆笑呵呵道:“这是你姥爷给你别上蓝针线,你大大给你别上红针线,你妈妈给你别上白针线……”

此时,家里,女猎人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心里明白,出事了。

锅刷刷回到石村的家,敲了敲院门。

“妈,妈,快给儿子开门来!门挂挂,门挂挂,快给兄弟开门来!”

女猎人跑到院门前,看着放在台阶角落的短刀,一阵庆幸,赶紧捡起别在腰上。她以为锅刷刷一路平安,但又转念有一种不好的直觉。正要透过门缝觑一觑锅刷刷,门挂挂一边喊着“来了”一边从院子里跑来,不等女猎人拦住,就把门打开了。锅刷刷一进门先看到别着短刀的女猎人,笑着伸手去拿:“妈妈的短刀好漂亮,让我耍一耍吧,我不会把自己割着的。”女猎人躲闪不及,短刀被锅刷刷摘下来放到了水瓮旁。女猎人正要上去拿回来,却被冲过来的门挂挂和锅刷刷一把抱住,门挂挂身上的狐皮衣服把锅刷刷蹭得很难受。这么一打岔,女猎人也就忘了将短刀拿回家。

到了夜里,母子三人准备上炕睡觉,因为女猎人睡在炕的最东头,便锅刷刷死缠烂打着要睡在中间,让门挂挂睡西头。为了和女猎人挨在一起,他说:“肥点儿肥点儿挨娘睡,瘦点儿瘦点儿靠墙睡。我肥的,我肥的!”女猎人觉得很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夜里,靠这最东头墙睡的女猎人觉得有些冷,就缩在被子里,但她越缩得紧越要打颤。恍惚间,她被咔嚓咔嚓、嘎嘣嘎嘣的声音吵醒,探手去摸,右手边毛茸茸的,还在不住蠕动。

“锅刷刷,你做甚了?”女猎人迷迷糊糊地问。

“我姥爷给我拿了两颗绊牙豆,有些儿磕牙。”

“你姥爷……给你拿的……绊牙豆?我大不是殁了吗……”女猎人心里盘算着。

“哐啷”,像是什么细碎的东西跌在了地上。

女猎人说:“妈妈下去给你捡吧。”

“不用,不用,我一根红头发丝丝就吊起来了。”

女猎人有点想哭,她努力让自己的哽咽不发出声音,她肚子里翻江倒海,肠胃不住地痉挛。

“锅刷刷,妈妈?去呀!”女猎人镇定下来,她要先想办法出去,拿到短刀。

“下地上?去!”锅刷刷随口喊道。

“地神爷爷……地神爷爷把屁股掐了呀!”

“那你去门背后?去!”锅刷刷有些不耐烦。

“门神爷爷……门神爷爷把屁股掐了呀!妈妈以前没和你们说过?门神爷爷……收拾咱们呀……”

以前女猎人跟门挂挂、锅刷刷讲,不只是灶神爷爷年年到天宫告状,地上有地神爷爷,门背后有门神爷爷……不只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万物皆有灵性。那时的门挂挂问:“妈妈,那你,姥爷,和我大打猎,打死的那些野兔野鸡,也有灵性了?甚时候收拾你们呀?”女猎人打了门挂挂一巴掌,骂道:“你个傻小子,不打猎咱吃甚呀?还敢咒你妈,咒你大,咒你姥爷了?”锅刷刷笑道:“姥爷和我大还种罂粟花了,这是好事,把打猎杀的小动物换回来了,换回来了,没事,没事!”女猎人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表情,摸摸锅刷刷的脸蛋,哄着两个小子睡觉了。

“那你要去哪儿?去?”此时的锅刷刷更加不耐烦了,只是嘴里还嚼着东西,手里也不空闲,没心肠和女猎人扯嘴皮。

“我要到院子里去?!”

“你去吧,你去吧。”锅刷刷有点烦躁了,但递给女猎人一捆绳子:“你把它拴在腰上。”随口又补上一句,“鸡叫一声往出走,狼嚎一声往回走。不往回走我就把你拉回来。”

女猎人出去很久都没有回来,屋子里的怪物把门挂挂骨殖又细细舔舐干净,身体渐渐膨胀,把女猎人的衣服全部撑烂了,一丝不挂的,过了一会儿身上又长出更多血一般颜色的皮毛。门挂挂和锅刷刷在梦里称这个怪物为狐狸精精,在狐国,狐狸们叫她女狐王。狐国在葬湾往东,葬湾在石村往东。三地呈一个“凹”字形,石河从石村中间穿过,到葬湾往南拐,绕过葬湾,又将其怀抱其中,再穿过狐国,葬湾故此得名。早在元朝,这里就有了第一批姓石的住民,传说从西域做生意来,到此扎根,是孙悟空原型石磐陀的子孙。石村又因此得名。谁料洪武年间大移民,不知从哪迁来一支徐姓人,也扎在石村。头十年还是徐徐石石,平分秋色;第二十年便仅有三成石姓人家,三十年过去,石村已经罕见姓石的人家了。是以石村人此后都姓徐,村志只说石姓人迁走,远走他乡了。万历年间石村出了个秀才,屡试不应,回村当起教书先生,也兼看病算命。他最早提出将村东的洼地用作坟岗,理由是山水怀抱,村湾相通,正应卦书上的“蜻蜓点水穴”,先人葬此,必庇后人。因此几百年来狐国虽也繁衍兴旺,始终不得犯边。自葬湾种起罂粟花,老徐一家经历的怪事才渐渐多起来。

女狐王在屋子回想起自己寿辰的前一天,就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人向她托梦。

那个人说:“女狐王,你儿子怕是活不过你第十五个生日了。马上又是七月十五,你正逢十五大寿。十五这个数,又谐音石无,不吉利啊!”

女狐王问:“你是哪里来的胡人?一派胡言。”

这胡人解释道:“我正是一个胡人,你又是只狐狸,我们谁也不要嫌弃谁。我乃是大唐三藏法师座下俗家弟子,本名石磐陀,我的一支子孙在这石村繁衍生息,原本安居乐业,与世无争。谁料几百年前一支徐姓人把我们石家子孙屠戮殆尽,占了这洞天福地。本想着只是活人受罪,我们这些早已入土的老朽应该能免遭侵扰之苦。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石村老徐一家,带着他那个女儿和上门女婿,先挖自己祖宗的坟,种罂粟,做大烟,这还不够,眼下就要把我们石姓人的坟也刨完了。我孙子天天晚上来找我诉苦,自己的坟就要被刨了,我这才显圣,附在我孙子的坟上,谁料那天正好碰上老徐靠着我孙子的坟抽大烟。我原本还忌惮葬湾的蜻蜓点水穴庇佑老徐,那天才见识到,他们徐家的祖坟原本占尽了好风水,现在叫老徐刨得七零八落,魂魄都散了,既不能参与轮回,又不能化作祖灵守护后人。”

女狐王问:“老徐是你杀的?”

石磐陀说:“我本来只想教训他,他竟向我开枪,那枪管一炸,沾了那么重阴气的火药散得到处都是,他吸进去那么多,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女狐王接着问:“可是这和我的儿子有什么关系?”

石磐陀说:“明天是你儿子命中注定的死劫,你们狐国一向和徐姓人纷争不断,不是你们吃人就是他们猎狐,如今徐家祖先威灵不再,他们徐姓人屠我石姓子孙、明日又要害你儿子性命,新仇旧恨,何不一次算个清楚?”

女狐王问:“你既能杀老徐,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石磐陀说:“一啄一饮,莫非前定。老徐和他女婿是咎由自取,他们刨坟,理应由我出手;他女儿猎狐,却当遭你报应。我在暗中助你吃掉女猎人一子,既是罚徐家数典忘祖,又是雪你丧子之恨。切记不可赶尽杀绝,否则天道轮回,性命顷刻还休!切记切记!”

女狐王等不来女猎人,便用力拉了拉绳子,没想到绳子的那头纹丝不动,她只好顺着绳子跑到院子里,先把门挂挂的狐皮衣服埋了,抬头发现绳子早就被绑在了大树上。大树旁有个大水瓮,里面装满了水。她走进一瞧,一下就在水瓮里看见了女猎人,大骂:“原来躲在这里,看我把水喝光你出不出来。”女狐王喝起水来是嘴里头喝,屁股里头流。果然,巡查的夜叉看见后心里盘算:把点儿水全浪费了。便掏出死腌萝卜般的短软狼牙棒,把女狐王的屁股堵住了。她喝水无法排出,撑得越发臃肿了,女猎人一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女狐王闻声望去,恍然大悟,问道:“你是怎么上去的?”女猎人一言不发,怪物又转而请求一旁的野雀,女猎人高声对野雀说:“红柳箩筐太脆,草箩筐有韧性,千万不要给它草萝筐啊!”怪物呵呵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你想骗我用红柳萝筐,才说红柳的不是,我偏偏用草箩筐!”野雀心领神会,放下草箩筐让怪物上来。草箩筐原本连门挂挂都吃不住,带女狐王就更费劲了。她又喝了太多水,箩筐升到高处,一时撑不住,“嘣”的一声就断了,女狐王就重重地摔在地上,奄奄一息。女猎人从树上窜下来,拔出短刀,用尽生平气力,插进她的胸膛,女狐王抽搐了几下,身体开始萎缩,慢慢变成一只普通的红毛狐狸,女猎人揪住她的尾巴一手提起来,又用力往地上掼了几下,扔出院子了。筋疲力尽的门挂挂走回房子,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收拾好门挂挂的骨殖,用布包着带到葬湾埋好,一边挖土一边流泪,埋好门挂挂,女猎人终于撑不住,趴在土堆上睡着了。

睡梦中,女猎人依稀看到老徐、自己老汉牵着门挂挂和锅刷刷朝自己走来,他们浑身是血,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门挂挂和锅刷刷虽然也沾着血,却没什么伤口。女猎人大喊:“大大!大大!”但老徐却面无血色,平静地说:“女子,以前大大刨祖坟给自己做下这场孽,大大如今在地府,要送这两个外孙过一座狗界山,才能面见阎王,或者投胎,或者飞升,或者赎罪,但是这狗界山遍地恶狗,咬得大大过不去,你放心,两个外孙都没受伤,大大保护他们着了。可惜大大自从死了连蒸馍都没收到两个,你赶紧给大大捎两个蒸馍来,我好掰碎了泼洒出去喂狗,好让你两个儿子过山。”女猎人还想多说两句,但眼看着老徐领着一家人越来越远,她继续大喊:“大!大!”

“大!大!”女猎人睁眼坐起,才看见荒芜的葬湾,和东边天尽头泛起的鱼肚白。她又连忙回家,从夜来自己蒸好的一锅蒸馍里拿出两个,一路跑到葬湾,放在老徐和门挂挂的坟堆前。

若干年过去了,没人考证女猎人自己一个人怎么活下去的,她可能又嫁到外村了吧。说来也奇怪,女狐王死的那个地方,明明是沾了污血,却长出一苗大白菜。只是物是人非,不只是女猎人家的院子,整个石村都已经许久没有了人烟。这一天,一个赶路做生意的货郎经过这里,对这苗白菜喜欢不已,心想:“这么好的一苗白菜,怎么就没人摘了吃呢?”就摘了放在货箱中继续赶路。货郎越走感觉这箱子越重,隐约听到箱子在唱:“一里轻,二里重,三里压得你走不动!一里轻,二里重,三里压得你走不动!”揭开货箱才发现里面长出一窝红毛狐狸来,一共有四只。两只小狐狸一胖一瘦,那只最大的狐狸脸上有两道深深的伤疤。

作者简介

贾雨潭,府谷县麻镇贾家湾人,现就读于中山大学中文系,文学爱好者,曾获中山大学抗疫征文大赛二等奖,作品散见于《今古文创》《作家天地》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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