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今天,爱因斯坦到访上海,经停三日。鲜为人知的是,他曾准备在北大讲学,但是由于种种误会,最终擦肩而过。
“这是一个充满遗憾的故事。”中科院研究员方在庆说,中方比日方更早向爱因斯坦发出邀请,但爱因斯坦只在访日途中,在上海来回停留了总共三天时间。没有正式访问中国,这成了爱因斯坦的“莫大痛苦”和蔡元培的“最大遗憾”。
蔡元培诚邀爱因斯坦
年春,有个学历史的研究生从加利福尼亚给爱因斯坦写信,请他对“中国有无发展出现代科学”的问题发表意见,爱因斯坦在回信中写道:
所谓现代科学,是建立在两个基础上的:一是古希腊哲学家创造的形式逻辑体系,一是后来发现的通过实验找出因果关系的方式。
在我看来,人们不必对中国的贤哲们未能迈出这两步而感到惊讶。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成就竟然被人做出来了。
在爱因斯坦看来,中华文明缺少形式逻辑和实证研究两大传统。他恐怕没想到,一向缺乏科学头脑的中国人,却在至年代中期,迅速地,无争议地,接受了相对论,一点也不比西方晚。
相对论初现于中国,与蔡元培的一次演讲有关。
年年初,蔡元培就宗教信仰问题发表演讲,里面讲到一个观点:科学不能解决的有关时间、空间的问题,要靠哲学来解决。
在日留学的许崇清不认同此观点,并以狭义相对论为论据进行反驳,同时还介绍了狭义相对论的一些基本假设和概念术语。
这篇小青年怼学术大佬的文章,使许崇清意外地成为中国介绍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的第一人,此时距狭义相对论诞生的“奇迹年”,已经过去了12年。
中国知识界大多读不懂许崇清的文章,蔡元培也不例外,他向远在德国柏林、师从爱因斯坦学习的北大理科学长夏元瑮教授请教有关知识,并索要了一册介绍相对论的简明读本。更难能可贵的是,蔡元培还不计前嫌,把许崇清请到北大教书。
很快便是五四运动,科学与民主的呐喊声响彻云霄。五四运动半年后,爱丁顿一次轰动世界的天文观测证实,光在太阳附近的弯曲程度与广义相对论预言的一致。
这一次,全世界都懂了。对于普罗大众来说,爱因斯坦成了英雄。伦敦《泰晤士报》的报道标题极为醒目:“科学革命、新时空论、牛顿引力论的颠覆”。
爱因斯坦应邀为《泰晤士报》撰文,在解释相对论时,他打了一个略有政治意味的比喻:“现在我在德国被称为德国科学家,但是在英国我代表瑞士犹太人。如果我被看成眼中钉的时候,就会反过来,德国人把我当成瑞士犹太人,而英国人把我当成德国科学家。”
这些话有神奇的预见性,在几个月后就成了真。
德国反犹的右翼民族主义者攻击爱因斯坦,还在年8月24日举行了一次反相对论的集会,爱因斯坦本人也去看了。愤怒之下,他写了一篇不淡定的反驳文章,提出“如果我不是犹太人,而是德国民族主义者,不管有没有纳粹标志”,那么理论就不会被攻击。
反相对论浪潮也影响了诺贝尔奖。这一年,诺贝尔奖委员会否定对爱因斯坦的提名时,引用了反相对论的论点。
教育部次长袁希涛拜访爱因斯坦时,恰逢德国反爱因斯坦运动风起云涌,报纸报道他准备离开德国。袁希涛于是电告蔡元培:“爱(因)斯坦博士有意离德意志,或能来远东”,并询问北大是否愿意接待。蔡元培立刻复电:“甚欢迎,惟条件如何?请函告。”袁希涛遂于9月11日向爱因斯坦转达邀请,但爱因斯坦没有马上接受。
不久蔡元培和梁启超等人邀英国哲学家罗素访华,掀起了中国的第一次“爱因斯坦热”。
罗素在北京大学做的哲学专题讲演中,有一个专题是《物之分析》,共六讲,其中五讲都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罗素反复说“要论现代最伟大的人物,那就只有两个,一个是列宁,一个是爱因斯坦”。
这些演讲广为流传,报刊上介绍相对论的文章数量激增。魏嗣銮、张申府、任鸿隽、文元模等学者纷纷撰文评介,称赞相对论为“一个革命性的崭新的物理学理论”。包括周恩来在内的左翼知识分子则撰文,夸它像马克思主义一样“打破了旧体制”。中国知识界“从此无人不知相对论”。
年,蔡元培以北大校长身份赴欧美考察,把邀请欧美名流来华任教或讲学作为一项重要公务。在他列出的学术名单上,爱因斯坦名列前茅。
3月16日,抵达柏林的第三天,他就专程拜访了爱因斯坦,当面邀请其到中国讲学。爱因斯坦说:“今年已允美国学者之请,且为设立犹太大学事必须往美,恐不能到亚洲。”
蔡元培仍不肯放弃,他恳切地说,从美国前往中国非常方便,“何不乘此一行?”但爱因斯坦婉言拒绝,说他担任着物理研究所所长,德国方面不希望他离开柏林太久。
同时,他也向蔡元培表示“很愿意稍迟一些访问中国”,还询问在中国应用何种语言演讲。蔡元培说可以用德文,然后由像夏元瑮这样的学者翻译成中文。一旁的夏元瑮教授则提议也可用英文讲学,但爱因斯坦马上否决这个建议,声称自己的英语太差。
语言问题看似一个小插曲,但一直在海外研究爱因斯坦的胡大年博士认为,这恰是阻碍爱因斯坦到华讲学的一个重要原因。
爱因斯坦有严重的“外语恐惧症”,他一直坚持:只有用德文,他才能很好地阐述相对论思想。但中方始终没有就此给他一个明确答复,也没有给爱因斯坦推荐合适的中文翻译,而这一直是他讲学看重的前提。
可以肯定的是,“稍迟访问中国”不是客套话。《爱因斯坦全集》译者方在庆分析,有三个因素让他考虑远东之行:首先是爱因斯坦想逃离在德国流行的反犹主义;其次是德国通货膨胀严重,他急需改善经济状况,渡过经济危机;再就是对东方文化的好奇和渴望。
日本签约抢占先机
蔡元培离开德国之后,委托当时留学柏林的北大教员朱家骅继续商讨来华事宜。在朱家骅的软磨硬泡之下,爱因斯坦同意,从美国回来后,中国将是他访问的下一站。不过,对于具体细节,双方并未深谈。
与此同时,罗素从中国旅行到日本,也向日本推介了爱因斯坦。日本的改造社在同年9月专门派记者到欧洲跟爱因斯坦接洽讲学,同时还请一些有名的日本科学家写信,说服爱因斯坦。
双方谈判一波三折。起初,爱因斯坦觉得改造社的条件太苛刻,除了讲学,对方要求爱因斯坦所有在日本的演讲,都在改造社的杂志上发表,爱因斯坦觉得发表量太大了。后来,他又看到罗素对改造社社长的评价,“就是拿名人做幌子赚钱,是个骗子”,于是明确表示不去日本了。
爱因斯坦在接受采访时顺手写下的公式
日本人急了,把条件放得更宽:将酬劳提高到讲学四周英镑(约合美金),同时提供爱因斯坦夫人访问的所有费用。为了体现诚意,还把费用的一半先放在伦敦的一个银行,爱因斯坦如果不得已不去,这笔费用也不用退;另外,爱因斯坦只要给杂志提供一篇文章就行。
爱因斯坦看出日本人的诚意,就签了合同。
东方之行劳力费时,路上就要三个月,如果可以顺便访问中国,岂不是好?爱因斯坦为此主动联系了中国驻德公使。
年3月,蔡元培接到中国驻德公使魏宸组的电报:“日本政府拟请爱因斯坦于秋间往东京讲演,该博士愿同时来华讲演半月,问条件如何?”
日本承担路费,中国却可以沾光,这本是好事,但朱家骅从使馆得知消息后,马上写信给爱因斯坦,劝他先访中国再访日本,因为“凡属对东方文化有所了解的人,都认为东方文化的根是在中国,日本是受中国文化影响。”
爱因斯坦直言不讳地回了一封信,“我一点儿也不能理解,这两项访问的次序,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之所以把中国排在之后,是因为冬天的日本会比较冷,当时北京可能还会暖和一些。”而且,日本出了高价,自然应该有优先权。
信的最后,爱因斯坦写道,“我愉快地希望我们可以达成一个使双方都完全满意的协议,使我能亲眼目睹东亚文明的发源地。”
可见,爱因斯坦想遵循西方规矩,签订一个协议,以便对双方都有所约束。但朱家骅却只顾着向蔡元培抱怨爱因斯坦出尔反尔,从此不再参与邀约一事。
“这反映出我们的知识分子在和世界接轨时,还保留着固有的‘我为天下之大’的心态。”方在庆说,“爱因斯坦从来没有承认当时的东方中心是中国,在他这个‘世界公民’看来,这是一种比较可笑的一种想法。”
蔡元培显然比朱家骅豁达,他接到公使电报后立即回电:“博士来华讲演,甚欢迎。各校担任中国境内旅费,并致送酬金每月千元。”
当时,北大深陷经费危机,教工因为欠薪多次游行,华币已是北大教授三到四个月的月薪了。不过,两周美元的出价,与各国邀请讲学的行情相去甚远。同年,爱因斯坦访美,在普林斯顿作了一周的学术演讲,就得到上万美元报酬,而且还谈妥以15%的版税出版这个演讲。
驻德使馆实在是慢性子,4月8日,爱因斯坦才收到蔡元培的回复。
5月3日,爱因斯坦回信,愿意访日后来中国,但“以两星期为限”。同时开出两项条件:“第一,一千华币改为一千美金。第二,东京至北京及北京至香港的旅费,暨北京饭店开销,均请按两人合计。”
驻德使馆把信转到蔡元培手中,已是6月下旬。一千美金两星期的酬金,是最初报价的四倍,这让蔡元培“真不知往何处筹措”,但他还是咬着牙回电“条件照办,请代订定”。
7月初,蔡元培专赴山东向梁启超求援,梁启超承诺,他领导的讲学社“必任经费一部分”,这才使费用稍有眉目。
不知何故,使馆拖到7月22日才致信爱因斯坦“北大已愉快地接受了您的条件”。对爱因斯坦来说,从邀约到回复,足足等了两个多月,不过他还是迅速复电“拟于新年前后到北京”。
使馆又耽搁一个月,直到8月底,蔡元培才知晓这件喜事。
对中方来说,博士来华讲学的事算定了。但对于爱因斯坦来说,却并未落实。复旦大学物理系施郁教授找到了强有力的证据:
当时,大数学家希尔伯特的女婿斐司德在上海当同济医工专门学校讲师,他和他的美国朋友罗勃生曾邀请爱因斯坦到金陵等地演讲。
爱因斯坦在8月回复斐司德时说,北大邀请了我,但鉴于中国的重大困难,我还在犹疑,也希望帮忙与北大联系一下,“建议要足够详细,以便我在此基础上作决定并确定日程”。
显然,虽然北大口头答应了,但对于爱因斯坦来说,缺乏细节和合同就不能算数。方在庆认为,中国人讲究君子之交言而有信,不习惯使用现代社会通行的书面契约,这为最后的坏消息埋下了伏笔。
爱因斯坦在上海
年11月13日,爱因斯坦在访日途中路经上海,登岸观光。
这段访问的诸多细节,如“爱因斯坦在上海接受了诺贝尔奖,上海是他的福地”“学生们抬着爱因斯坦从南京路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等,一直为人津津乐道。
黄浦档案馆研究员景智宇对这些说法颇为怀疑,他搜集了当年华文、日文、西文报章上的报道,和相关当事人日记仔细比较,去伪存真,终于拨开了爱因斯坦上海之行的迷雾。
爱因斯坦抵达上海的时间,《申报》报道是12日,并言之凿凿地称“旅沪日本学士会于昨日六时半,假日本人俱乐部开会欢迎,到者颇众,并有国际联盟日本代表鸠山秀夫博士出席欢迎”。其实,以上报道都是子虚乌有。
不仅《申报》,《新闻报》《时报》《时事新报》都出现了同样的低级“乌龙”。原来,爱因斯坦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中国媒体重视,甚至没派记者去采访,而是直接使用了中国通讯社的错误电讯。以至于,邮轮因风暴耽搁了一天,爱因斯坦取消了很多在中国的活动,媒体都全然无知。
真实的情况是:
在中国海域,“理想的气候、清新的空气和南方天空中灿烂的星斗”都使爱因斯坦欣喜不已,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13日上午10时40分,爱因斯坦偕第二任夫人爱尔莎搭乘的“北野丸”号邮轮在上海汇山码头靠岸。日本的改造社代表稻垣夫妇、德国公使、上海医生斐司德夫妇等上船迎接。
在甲板上,14名日本记者和几位美国记者围住了爱因斯坦,七嘴八舌地提问:“全世界只有12个人懂相对论,是这样吗?”“你觉得中国有几人能理解相对论?”还有记着提出相对论中“尺缩”问题,爱因斯坦在解答提问时,拿起纸写下了一个洛伦兹收缩因子。
在爱因斯坦的日记里,没有一个中国人在码头迎接他。(虽然《中国新报》的记者曹谷冰也在现场,但没有被提到。)这与杜威和罗素到上海时的场面形成了鲜明对比:年杜威夫妇到达上海,胡适、蒋梦麟、陶行知等都专程到上海迎接;年罗素到上海,蒋百里、张申府、赵元任等前去迎接,还有约百人出席了当晚的欢迎晚会。
爱因斯坦的上海之行,全由日本的改造社代表稻垣安排。下船后的第一顿饭,稻垣参照了中方当年接待罗素的标准,在“一品香”吃午餐。
一品香是“番菜馆”,所谓“番菜”,是对西餐的贬称。不过,在日记里,这家菜馆却是“西菜中吃”:虽然“食物精细、源源不断”,但从共用的小碗夹菜,让他“内脏很不舒服”。吃饭时,外面路过的送葬队伍,嘈杂而色彩斑斓,让他觉得“野蛮而近乎滑稽”。
饭后,爱因斯坦到小世界游乐场欣赏昆曲,几乎成了史学界的定论。其依据是《民国日报》上的一句话,“至小世界聆昆剧”。围绕着这句话,产生了许多添枝加叶的渲染和想象。有人描绘道,爱因斯坦虽然听不懂唱词,但是对华丽的服装和优美的舞姿很感兴趣。
其实,爱因斯坦并不是专程去听昆曲的,他在饭后表示,要“仔仔细细看看人民的生活”,于是稻垣把他带出租界,带到了老城厢,也就是现在的上海城隍庙一带。由于道路狭窄,一行人只能下车步行,稻垣在日记里写道:“那可真是又脏又臭的地方,连话也没办法说,我甚至想没必要带博士来,回去算了,但博士却说不要紧。”
对于沿途所见的中国人,爱因斯坦写道:“印象是一群温顺、漠然、被忽略的人为生存而坚强奋斗。”“即使是做苦力也没有显露悲惨的模样。”“特别成群的民族,常常有挺起的肚子,特别健康的神经,更像机器人而不是人。”
爱因斯坦喜欢音乐,但一行人到小世界时,风格典雅的昆曲尚未开演,他们转而去看新剧,即早期的话剧。按稻垣记述,他们看的是“喜剧”。尴尬的是,因为剧场内出现了几个欧洲人,观众都好奇地跑来围观。爱因斯坦忍俊不禁地说:“我们也成了一台戏。”他们一路被围观,直到在斐司德别墅喝下午茶,爱因斯坦才稍觉自在。
当天的重头戏,是中国大商人、书画家王一亭在梓园设宴招待爱因斯坦夫妇。
梓园是王一亭的私宅,稻垣之所以选在这里,一是因为王一亭跟日本政商界关系好,二是因为梓园是一座精致的中式庭院。
宴会在假山东侧的立德堂大厅举行。参加宴会的还有上海大学校长于右任、斐司德夫妇、浙江法政专门学校教务长应时夫妇、《中华新报》总编辑张季鸾和记者曹谷冰、北京大学化学教授张君谋等。宾主分两桌围坐,用德语、法语、汉语、日语交谈,气氛热烈。
酒酣之后,于右任、爱因斯坦、张君谋先后致辞。爱因斯坦说:“今晚来此,非常愉快。一到中国,就看见许多美术精品,使我有深刻的印象,尤其佩服王一亭先生的作品。美术固然是个人作品,但由此可以相信将来中国科学一定能发达……在东京讲演后,很愿意能来中国讲演。”其间,大家多次请爱因斯坦谈相对论。但他在海上颠簸一个多月,疲惫不堪,婉言谢绝了。
所有人中,爱因斯坦对小女孩着墨最多。她是应时的女儿,名蕙德,仅11岁就会德、法等国语言。当晚,蕙德用流利的德语朗诵了歌德长诗《一个古老的故事》,再用法语朗诵《拉娇小春燕》,还唱德国歌曲《创立》,博得满堂喝彩。
如果有什么不满,那便是晚宴的奢侈铺张。他写道:“讲究的程度是惊人的,没完没了的宴席上,尽是连欧洲人也难以想象的悖德的美味佳肴。”
作为匆匆过客,爱因斯坦在上海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梓园是为数不多仍有遗存的地方。虽然当年的假山、池塘、宴会厅都已无存,但梓园尚存一幢塔式主楼、一座两层佛阁,王一亭的曾孙楼斌仍住在王一亭当年的卧室。他给记者看了玻璃板下的照片,果然如爱因斯坦所写,王一亭与大生物学家霍尔丹神似。
深夜,爱因斯坦还到日本俱乐部,与百名日本青年座谈,然后才回船睡觉。第二天,爱因斯坦夫妇再次登陆上海,却因为没有中国人陪同而鲜为人知。
稻垣记载,他带他们参观了龙华寺,扫兴的是,这座明代重建的古刹当时成了军阀的兵营。按稻垣的计划,还要参观商务印书馆、上海总商会、英美烟草公司、圣约翰大学等,因时间来不及而作罢。
下午3时,爱因斯坦夫妇仍乘“北野丸”号去日本神户,稻垣夫妇陪同前往。稻垣记述了爱因斯坦这一天多的感受,“博士从昨天到今天,观察了受外国人压迫的中国人的状况。他郑重地说:再过50年,中国人一定能赶上外国人。”
这段只有两天的上海之行,在当时并未受到国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