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下雪,我从雪地里捡了个童养夫
我领着他从街头,吃到巷尾,没心没肺的玩闹
我与他相许一生
可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一人……
谢臻死的那年,宁州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夏丞珺自小性子跳脱,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女儿,她总是古灵精怪的喜欢些在士族看来不入流的东西。她是宁州夏家嫡女,与她兄长二人是夏家这一代唯一的指望,可偏偏她生的如此不着调。
因为一些旁的缘故,她自小在长安长大,远离双亲兄长,父母亲怜她一个人在外,于是诸般纵容养的她随心所欲惯了,不服管教。只唯独她兄长待她苛刻,事事要求事事过问,若有不满便会断她的月供,是以她最畏惧兄长。
十二岁那年,她在长安捡到了一个少年,大雪纷飞中苍白消瘦的少年郎躺在一个偏僻角落,人事不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谢臻。
背着兄长将人偷偷带回去,又请了太医来诊治,派人精心照料。
谢臻醒来便看见她兴致冲冲的守在一旁,自然明白是该女子救了自己,连忙道谢。
“我救了你,你应该以身相许。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童养夫了。”说完,又不放心的问了句:“你这个年纪应该还没有娶妻吧?可有婚约?”
谢臻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下意识摇了摇头,他试探的开口道:“你们知道我是谁?”
夏丞珺皱起了精致的眉,凑近了写端详道:“长得真好看。”
看来她一见钟情是假,见色起意倒是真。
感慨完他的容貌后,又回到了正事“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说完还不等谢臻回答便说,“好啦,那你以后就是我的童养夫了。”
“......”
“......”这下,莫说谢臻有些无语,这屋子里的下人也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还是管家和蔼的笑了笑,打圆场道:“我们家小姐性子跳脱,不过并无恶意的。公子可是不记得自己的身世?”
见终于有人可以正常对话,谢臻摇摇头表示理解,“我只记得我叫谢臻,其余的印象不深了。”
管家又关心的问了几句伤势,谢臻都一一回答,夏丞珺又忍不住凑上前来撑着精致的小脸笑道:“我叫如安,你叫我如安就好。”
这时侍女送来宁州的书信,夏丞珺立马丢下谢臻往外跑去。
管家看着她跳脱的身影忍不住叹气向谢臻道歉:“谢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小姐在我们家老爷夫人的纵容下实在是有些贪玩,不过她心是好的,如果有什么话冒犯到还请见谅。”
谢臻自然管家这番话是为着之前夏丞珺说的什么童养夫,他垂眸看向那小姑娘笑了笑轻声道:“她很可爱,况且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谢臻报答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计较。”
管家闻言笑笑没再说话,起身往外走。
一出去便看见自家小姐沮丧的趴在院子的石桌上,手里还捏着拆开来的信纸。
“小姐……”管事站在两步之外神色有些犹疑的唤道。
“兄长说要断我的月供,我没钱了,要饿死了。”
管家慈爱的看着她,轻声道“前几日,家主和夫人都寄来了不少财帛,小姐不必忧心。”
果然,此话一出,夏丞珺顿时坐直了身子,眼里又有了神采。
想到现在院子里有个谢臻,这要是让兄长知道说不定断她一年的月供。
“你不可以把谢臻的事情告诉兄长!否则我就让人把你送回宁州去。”她皱着眉命令道。
管家应下,而后退开去命人收拾谢臻的住处。
夏家打听了许久,没听说有哪家的小公子走失,谢臻的身份也没有得到证实。
自然而然的,他留了下来。
这事传到宁州那里,夏丞術倒是一反常态的什么都没说。
夏丞珺依旧是自顾自的闯祸玩闹,谢臻就一直沉默的守着她,护她安好。
在谢臻眼里,这个不谙世事都是小姑娘最好永远都像现在这样。
直到他有一天,忽然明白眼前这个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姑娘,是宁州夏家的嫡女。
寒冬腊月。
在宽窄巷子里寻觅美食,这是夏丞珺能做出的事情,谢臻跟在她身后无奈的摇头轻笑。
“慢点走。”他叮嘱道。
夏丞珺回过头笑的明媚,厚实的披风将她玲珑有致的身躯裹得若隐若现,还未及笄之年便已经初具风华。
突然路过一间简单的屋舍,恰巧遇到一男子端着一盆脏水往外泼去,没注意到过来的行人眼看着就撒在夏丞珺身上去。
“砰!”木盆落地的声音。
而夏丞珺被他拉至身后,滴水未沾。
原来千钧一发之际,他快步上前将人拉住按在怀中,抬腿一个侧踢将木盆踢出数丈之外。
夏丞珺愣了一下,而谢臻也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一直以来都没有去探究自己的过去,但他方才的反应分明练过,简单的动作但是他的速度,以及那一踢的力道。
“你没事吧?”谢臻的目光落在夏丞珺身上。
她摇摇头,分明也察觉了什么,但却什么都没问。
仍旧笑的,蹦蹦跳跳好不活泼。
这样的小插曲两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吃完回去的路上,夏丞珺看见街边摆着的小玩意儿又兴起,跑了过去。
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玩闹,踩着皑皑白雪前行的途中,他忍不住轻声问了她一句。
“你想家吗?”
那是第一次,他见到她缓下了眉眼的笑意,神色难得有些严肃认真的说道“我自小便长在长安,宁州是何模样我都没见过,在我心里长安就是我的家。”
他愣了许久,久到她又换上了熟悉的笑容拉着他的袖子去看旁的新奇玩意。
他低头看着她牵住的衣袖,有些苦涩的勾了勾唇角。她说那么多模棱两可的话,句句都是长安,但他却听见句句都是思乡情切。
如今的皇室是从宁州出来的,曾经有一位大师推演过,说将来有一天宁州会重复当年的路。
夏家为保宁州三城一府的百姓,将嫡系血脉尽数遣走,掌权者则是永不踏出宁州半步。
所以,夏丞珺出生便送往了长安。
骨肉分离,生生不见,这是夏家的命运。
这几年,谢臻可谓是将童养夫诠释的淋漓尽致,一边充当着兄长的身份约束着她不可肆意妄为,一边温柔体贴最是护着,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她。
每每这些世家公子贵女相聚,提到陆子衡与江殊华,便少不了提起谢臻来作比较。
陆子衡待江殊华,谢臻待夏如安,那都是举世皆知的偏爱。
这天,夏丞珺应召入宫,遇上了徐婉与舒意。
她们曾在多个场合见过,却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打招呼。有些意外的是,夏丞珺这样骄傲的性子竟然也会规规矩矩的同徐婉见礼,徐婉更是将姿态放的谦卑,徐家嫡女那样的尊贵也会向他人放低姿态。
对此,舒意曾疑惑的问过好友。
徐婉后来是这样回答她的:“为保江山社稷的安稳,宁州夏家牺牲的太多了,即便夏丞珺如何肆意,但她终究安分的留在长安。只这一点,便是我比不上的。”
而同样的理由,夏丞珺也对谢臻说过。
“徐家万世之功,我自然要给她几分薄面。”
谢臻闻言忍不住摇头轻笑,不愧是夏丞珺,言辞之中从不把这些世家大族放在眼里。她从未生长在宁州,但仍旧将夏家人骨子里的骄傲学了个十成十出来。
他能明白她的骄傲,更理解徐婉口中的对夏家的敬意。
宁州从不惧战,只是不希望无谓的牺牲,所以自我束缚成全这盛世安稳。
但就是这样自我束缚的牺牲,世家大族连同皇室都对此多了几分敬意。不为功、名、利、禄,一个天下大义的名头就能将整个家族数百年困在这囹圄之地,这样的人,这样的家族应该得到尊敬。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谢臻随夏丞珺一道出行。
长安的街市熙熙攘攘,一片灯火通明中他们逆着人流往前,与这人间烟火气擦肩而过。
“你想过回去吗?”
越是热闹,越是会想到此刻宁州或许也是这样的灯火庙会,他们本该阖家欢乐团聚在一起的。
夏丞珺闻言笑了起来,视线扫过行人的脸,而后回眸看他轻声道。“这盛世,是众生所愿。”
“谢臻,你也听说过那个推演,你应该明白夏家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她微微苦笑。
有没有想反的心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反的能力,宁州一直是十三州府里最籍籍无名的存在。
当年江家人夺取天下,将整个宁州推上风口浪尖,而如今天下安定,那个推演不论真假,只会让宁州再次陷入纷争之中。
夏家要用什么去证明他们的忠诚。
她收回视线,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语气淡薄的阐述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责任,徐家女永不与江氏结亲,永远守在臣子的位置上,这是他的忠诚。”
“而宁州,夏家尚且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一天,嫡系四散、掌权者永不踏出宁州半步。这是我们的忠诚。”
为了天下安稳,为了这三城一府的百姓,夏家人画地为牢。
“这是我十七年在长安的意义。”
她远离父母兄长,远离氏族宗亲,不出意外的话她到死都不会踏进宁州。
骨肉分离,生生不见。
这就是宁州对江氏的忠诚。
“……”谢臻闻言沉默下来。
她提及氏族责任,提及民生安稳,却绝口不提她与父母骨肉分离之痛。
“骨肉分离,生生不见。”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心生一种无力和悲凉感。
这时,夏丞珺悄悄牵住了他的衣袖,回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的小姑娘,比他想象的更坚强,更明白自己的责任。他该欣慰的,但他实在是心疼。
夏丞珺停了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火树银花,粗壮有力的中年男子操弄着器具,打出一片绚丽如画的风景,尤其在这夜里最惹眼。
“火树排虚上,银花入暗开。”夏丞珺下意识的想到这句诗。眼下的画面配上这样切实的诗词,她想她即便过去很多年再提及这句诗脑海中都会浮现这一幕。
而当她满眼笑意看向谢臻时,他觉得眼前的喧嚣都离他是那么的遥远,众生静寂,他只看得见他的小姑娘。
“谢臻,我们认识五年了吧。”她突然神情认真的看着他道。
谢臻下意识的皱眉,神情有些疑惑。
她难得这般正经的同他说话,以往这样的情形大多数都是闯了祸有事相求,眼下正看着热闹突然同他说这些,他心里有些警惕。
“再过半个月,便是五年整。”他回道。
“我长大了,你这个童养夫也该进夏家的门了吧?”
“咳~咳咳!”谢臻猝不及防被这一袭话呛到,过了片刻缓下来他有些无可奈何的笑道:“夏如安,你知不知羞?”
他真是有些好奇,怎么样能养出夏丞珺这样的性子。
谢臻有些哭笑不得,清了清嗓子认真道:“你一个女子,整日童养夫童养夫的挂在嘴上,这样不妥。”
丞珺闻言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但紧接着说了一句:“你不喜欢我?”
“.......”
“喜欢。”
谢臻被这样直白的话惊到后有片刻的沉默,但最终他还是说了实话。
他在心中暗道:自初见时,便喜欢。
谢臻是一个恪守君子之礼的人,原本夏丞珺只是突发奇想逗逗他,却不料一向含蓄的人也会说出如此直白的话。
但这样的直白,她很喜欢。
这些年,谢臻不曾入仕,却经着商,生意日渐壮大,但这样的身份配宁州的嫡女还是少了些底气。
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夏家那边如何才会首肯,尤其是她的兄长夏丞術,她很是头疼。
回去之后她写了信,告诉远在宁州的母亲,她要与谢臻结发。
寄出一刻钟后,她又另外写了一封类似的话单独寄给兄长,命人快马加鞭赶在前面那封信之前送达。
其实这两封信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寄给夏丞術的那封信,她对兄长说:“我想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一直以来,夏丞術对她最严苛,但她知道最疼她的还是夏丞術。
故此,表明谢臻对她而言的意义,希望兄长能帮她。
自从两年前父亲去世,兄长接过了宁州的担子,事务繁忙对她的管教却是一点没少。
信送到后,夏丞術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久到日色西斜,斑驳的光影将他衬的形单影只。
夏丞術他这一生都走不出去,所以希望他的妹妹能去经历一场人间繁华。可就是他走不出去,所以才对夏丞珺管教甚严,长安多权贵,她那样跳脱的性子若是得罪了人,少不得要吃苦头。
她若是长在宁州,长在他身边,他定然会将她宠的无法无天。可是她孤身一人远在长安,他鞭长莫及。
这么多年,这是他妹妹第一次向他求助。
果然,如她所想,夏丞術拦下了族中的阻碍,只是写信问她“可想好、想清楚了?”
她没再回信,只是思索片刻后,提笔描绘了一副火树银花下的谢臻。
兄长自然是知道谢臻模样的,以兄长的性子,早在第一次听说谢臻存在的时候就派人查的一清二楚,她也不是介绍谢臻什么,只是想透过这幅画告诉他,她眼里的谢臻是什么样子。
盛世美景之下,她眼里都是心上人。
她的态度,足以表明。
不久后,宁州送来一百六十抬红木箱子,预备了三城一府的嫁妆,嫁他宁州的掌上明珠。
皇室也赐了珍宝无数,以公主出嫁的仪仗送夏丞珺,皇后林氏特意请来自己母亲为她梳妆。
一个边城之女,出嫁比公主还尊贵。
可饶是如此,也不能平夏丞珺双亲不至的遗憾,宁州只能送来嫁妆与贺礼,其余再多的却是不能了。
婚丧嫁娶,都不得相见。
可悲至极。
洞房花烛,谢臻温柔的取走她手里的却扇,看着灯火昏黄之下的朦胧绝色,他想起初见时妻子那双明亮温暖的眼睛。
一眼望进了他的心里,自此沉溺,无法自拔。
或许是嫁了人,夏丞珺的性子收敛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折腾。
次年中秋节,他们夫妇二人携手出行参加宫宴,席面上她贪饮了几杯子,回府的路上醉醺醺的靠在谢臻怀里,异常安静。
“难受?”谢臻见她如此安分,以为是醉酒不适。
于是安抚道:“就快回府了,乖。”
“.....”夏丞珺没有说话,静静的抱着他。
“阿臻,你真好。”好半晌,她突然感叹道。
谢臻失笑,对她突如其来的深沉有些不适应,只是默默的将人抱得更紧。
“余生,我只会待你更好。”这是他的承诺,他曾发誓一生保护他的小姑娘。
但往日里,他是不会说这些话的,余生很长,他可发挥的空间还很大。
将来,她总明白。
“阿臻......”她欲言又止。
“嗯?”谢臻低头看她,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起伏。
“去年中秋,我是骗你的。”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同他剖白。
谢臻愣了一下,想到去年此时,他曾问她想不想回去。
“我曾经也怨恨过,为何只有我不能与家人团聚,为何我都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一面,连哥哥的模样都是在画像上。”
“阿臻,他们都拿天下大义来压我。”她语气有些哽咽,将头整个埋进谢臻怀里以寻求庇护。
“我做梦都想回去,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这是夏家人的命,没法子的。
他轻柔的拍打着她微微消瘦的脊背,无声的安抚着。
然而还不等他想到什么劝慰的话,怀里的小姑娘便自我安抚好了,像个小猫一样从他怀里爬起来,揽着他的脖子正在坐在他身上,那双湿漉漉的明眸正专注的看着他,叫他心软的一塌糊涂。
“阿臻,不过我现在有你啦。”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就是上天对我的补偿。”
两情相悦,长相厮守,叫她心里的不平总算是淡了些。
将来,他们的孩子不会像她一样,同骨肉至亲分开,也便是好的。
“让我抱抱。”谢臻认真的说道。
夏丞珺顺从的俯过去,还未靠近便被谢臻大力的搂住,紧紧扣在胸前。
只有抱着她,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些。方才她说的那些话,他又心疼又无可奈何,让他深感自己没用。
可是他的小姑娘却同他说,因为他,他的小姑娘可以去与那些不公平和解。
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疑。
那时候,夏丞珺年少,以为那就是一辈子。
但这世间事,不如意有十之八九,谢臻不是她的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