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的方梓安部长(化名)为年参加工作的老同志,因“下放”到塞北,时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兼武装部部长;晴儿是他的女儿,承德下乡知青。
连着飘了几天的大雪,山岭平川,茫茫的雪海。全大队的知青早都返城回津了。
大雪封路,在生产队等着通车的消息。
一个人做饭,灶膛里点火少,屋子里、土炕上透心的凉。窗楞上挂着冰棱,夜里,北风呼啸,拍打着窗户,窗纸“呱嗒呱嗒”的响。
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昏*的油灯下,轻轻抚摸着臂上晴儿咬过的齿痕,已经结成了酱紫色的血茧,还有些痛,心中回响着晴儿的话:“记住,我就是让你记住这个疼!”
心中好痛。
年11月18日晨,我蹚着没膝的深雪,步行几十里到了县城,乘车返津。
迫不及待,我各处打听郭云云的信息。
失望,痛彻在心底的失望!
我思恋了整整一年的她已经离校,如同她3月27日信中说的那样,高一年级全部到黑龙江建设兵团去了;但是,和她信中说的不同的是,她并没有做到“等有了结果,再告诉你”。
她没有告诉我。
我的心结了冰。很凉,很冷。
我确切的知道了,她在遥远的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县建设兵团**团**营**连,我在地图上查找到了那个冰雪皑皑的地方,那样遥远,那样遥远;那样寒冷,那样寒冷,心很痛。
我更是迫不及待的给她写了封长信,但还是没能收到她的回复。我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怨怼。
失落,痛苦。
北风料峭,地冻天寒。我几乎每天都要伫立在海河边,一任从冰面上卷起的寒风吹打着我,在彻骨的寒风中冷静自己,清醒自己,审视自己------。
我确认了,其实她在3月27日的唯一的那封复信中,已经很真诚,很关切,很友善,很得体、很明确的拒绝了我,而我为什么还这样放不下,这或许已经对她是一种纠缠,一种打扰,一种伤害。
爱,是不能忘记的。
爱,是双方的。爱一个人,就要尊重她的感受,尊重她的情感,让对方感受到快乐。
放下吧,放下或许是更真纯的爱。
在无比的怅然、失落、苦痛中,迎来了年12月31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60年代、70年代交替的前夜。
夜已深,有风,很冷。我一个人,独自漫步在她家的周围。
夜空,一弯金*的月,清冷的月光,洒在树梢,洒在大地,洒在我孤寂的身上。
我无比思念。
这清冷的月光,同样也洒在遥远的北大荒的黑土地上吧?洒在远离家乡、思念亲人的你的身上吧?
此时,你在做什么?你是否也在看着这同一道弯月?你可否知道,此时,就在这同一个月亮下,我就在你家的门外?或许,我的脚下,正是你曾经的足迹?
两行清泪。
我进行着有种“庄严感”的思考,我决定“放下”,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是一种很“悲壮”的感觉。
月光如水,泪流满面。
终于,天亮了,告别了年,迎来了年的黎明。我深深地吸了口年第一个早晨新鲜的空气,我觉得我已经走进了一个新的时间。
年1月月30日,农历大年二十三,小年。窗外,断断续续的鞭炮声,我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很长很长。
和以前写给她的每封信一样,这封信她仍未回复,我也并没有期待她能回复,甚至怕给她带去心理的负担。
我想,这数页信笺,如果能像北大荒洁白的雪花那样飘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发际,她的额头,她能感受到雪的洁白,雪的挚诚,这就足够了。
甚至,她能感受到,这雪花的温暖。
而当这雪花在她的脸颊上融化的时候,她能知道,那是我的泪。
五十年过去了。
历尽沧桑的我,当然能够深刻的知道,当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青年人青春期的情感躁动,是一个青年人青春萌动时的单相思,是一种真正意义的单恋。
在那个特定的社会环境中,在那个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在那个特定的青春发育期,年轻的我,把自己最原始最真纯的情感投射在了她的身上,并且用全部的青春、激情在自己的心里塑造着她的美丽,用自己的全部生命祭奠着这个美丽。
这是我青春的爱恋之梦,单纯,幼稚,虚幻,懵懂。
梦醒了。
我确切的知道:
该放下了。
也只能放下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我青春期懵懂、幼稚的情感。
结束了我固守了整整一年的恋情。
结束了我生命历程中的一段情感经历。
结束了我的年。
我不后悔。
虽然,很苦涩。
------。
我放下了。
真的放下了。
有种悲壮感。
也有种轻松感。
真正的轻松。
我觉得我的心、我的情感,我的爱,已经从虚幻的云端落实到了厚实的大地,我看到了真实的自我,看到了真实的情感,看到了真实的爱。
那里是塞北。
塞北,那个开满金色向日葵葵花、房顶上升腾着冉冉炊烟的小院,那的亲切,那的关爱,那的亲情温暖着我的心。
那里有方部长和方阿姨,对我,待亲生儿女一样的亲切、关怀、体恤、疼爱;浓浓的、深深的,情。
那里有她,晴儿,对我,“马儿向往着草原、鸟儿向往着蓝天”(她自己的话)一样的一往情深;水一样的纯、火一样的热,爱。
我回来了。
我可以以一颗最纯净的心,迎接年的曙光。
我可以以一颗最纯真的心,面对塞北的你,我的亲人。
我可以以一颗最纯情的心,回报晴儿的情怀。
年2月24日,一个大雪初晴的早晨,我回到了塞北。
眼前,是漫天漫地的皑皑白雪。
眼前,是澄澈明朗的万里晴空。
亲爱的方部长,
亲爱的方阿姨,
亲爱的晴儿,
我回来了。
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十九,我回到了塞北,回到了木兰围场。
高耸的锥子山披着皑皑的白雪,冰封的伊逊河像一条蜿蜒的玉龙。湛蓝的天空,连绵的山川,广袤的大地。
迈着在汽车上已经冻得发麻的双脚,右手挎着沉沉的旅行袋(手提包),到了县城头道街的骡马大车店。真巧,有大唤起34号生产队到街里(县城)卖柴禾的马车,已经套好了牲口,正要回川。
马车在茫茫的雪野上奔跑着。
风在耳边响。
山峦,林木,村落,一道道风景向身后闪去。
我一点不觉得寒冷,心中有一团火。
我的心早已经飞回到大唤起,飞回到那围墙内开满金色的向日葵葵花、屋顶上冒着冉冉炊烟的院落。
当马车经过18号营子外的小河和那片白杨林的时候,
当马车掠过23号大队,翻过一道沟坎已经远远望得到27号大队白雪覆盖着的村落的时候,
我的心竟然止不住的狂跳起来。“大叔,停车!”我对车老板喊道。
“吁——。”车老板刹住了车,几匹马摇晃着头,鼻子里喷着热气。
“咋的?”车把式问。
“大叔,我就这儿下车了。”我说。
“没几步道了,一鞭子的事,咋的了?”
我笑了下,说:“知道,我想自个儿走几步。”说着,拽着旅行袋,下了车。
下车后,我才感觉到,手、脚都已经冻麻了,脸也冻得僵硬了。我不停的搓着手,搓着脸,两只脚不停地跺着地,提起旅行袋,来到路边避风的一个土坎前,我想平静一下自己的心。
我先是朝27号营子望了望,然后,蹲在地上,打开旅行袋,把准备带给方部长一家的东西整理一下。
两瓶“直沽高粱”酒,春节凭副食本供应的,每户一瓶,借用邻居的副食本又买了一瓶。
方阿姨曾念叨过,承德、围场都买不到味之素(味精),我记在心里了,买了几小袋,同时还买了些花椒粉、五香面、鲜姜粉、辣椒油等调味品。我想,方阿姨一定会很开心的。似乎已经看到了她满意的笑容。
还有,在妹妹的陪同下,给晴儿买的羊绒围巾
我把围巾拿出来,阳光下,是春风里桃花初绽、嫩粉娇姸的颜色。真的很好看。我想象着,当晴儿看到这条围巾时,当晴儿围上这条围巾时,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她会不会美丽的眼睛深情地看着我,像在坝上栽树我给她送水喝的时候那样,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呢?
她会不会微微低着头,有些娇羞,不说话,然后突然仰起美丽的脸庞,娇嗔的对我说“我要你给我围上”呢?
想到她开心快乐的样子,我不由得笑了。心里好温暖,有种很幸福的感觉。
我把旅行袋整理好后,直起身,扭动了一下腰肢,点上一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长长的吐出烟雾,我把一路上的思考又认真的想了一遍。
我想,我不便也不能把自己和郭云云的故事直接说给方部长、方阿姨,但我必须袒露胸怀,把这过往的一切,我的人生,我的情感,我的纠结,我的心理路程,全部的无保留的讲给晴儿。
我想,晴儿一定会理解我,接受我。然后,我就会很自然的面对方部长、方阿姨。
我甚至设想,当我告诉晴儿我心中的那片白云真的已经永远的飘走了,我的心中只有她这片雪后的晴空时,晴儿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会不会用双手狠狠地捶打我的肩膀、胸口?
她会不会又抓起我的胳膊狠狠地咬上一口?
她会不会,
我会不会,
她,和,我,
我,和,她,
我们,
热烈的拥抱在一起?
我的心突突的跳着,全身火一样的燃烧。
我觉得我已经感受到了,
她的,美丽的身体。
她的,青春的生命。
这一切,或许,就在眼前。
我周身的颤栗。
我抬起头,前方,皑皑的雪野,湛蓝的晴空,好美!
晴儿,我来了。
我已经走进了27号营子。
我的胳膊上,是你深深的齿痕,那是你印在我身体上的一朵灿烂的梅花。
晴儿,我来了。
我这就要到了你家的院门口。
我的心里,是你让我永远忘记不了的痛,那是你留给我终生的生命的体验。
我想象着,推开那扇桦木的栅栏,那长长的青砖铺设的甬道,那宽敞整洁的院落,那窗下的几株果树,那明亮的窗户,那房顶袅袅的炊烟。
我想象着,花花一定会嗷嗷叫着跑过来,摇着尾巴围着我,不停地用嘴巴拱着我的腿。
我想象着,门一开,方阿姨一定会微笑的站在房门口,亲切地说:“小卢回来啦?快进屋。”
我想象着,晴儿或者会是躲在自己的屋内,关上房门,不出来;
或者会是轻轻地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或者会是很平静的对我微笑一下,然后低下了头;
或者会是很亲切很动情地问我一句“你的胳膊还疼吗?”然后,眼睛蒙上了晶莹的泪花。
无论怎样,我的心中都是满满的温暖,满满的快乐,满满的幸福。
我期待着。
我憧憬着。
从此
走进这开满金色葵花的院落。
从此,我,方部长,方阿姨,晴儿,
我们在一起。
在一起,塞北的你,我的亲人!
------。
然而——
当我站在方部长院落的桦木栅栏前时,看到的竟是:
诺大的院落里都是厚厚的陈旧的积雪,有的地方是洁白的;有的地方是浑*的,黝黑的,那是尘土落在雪地上的颜色。
矮矮的土墙上,枯*的衰草萧瑟在风中。
一冬的北风,南院墙下的积雪已经成堆,栅栏几乎被雪埋住了。
几棵果树光秃秃的,树枝树杈上挂着残雪。
房屋窗台上也是一层厚厚的积雪。房檐上挂着长长的冰绺,房顶的雪在北风的袭扰下纷纷飘落,冰冷的落在地上。
我心中充满了疑虑。
我用手扒着栅栏内的积雪,搬开了栅栏,走在雪地上,不是沙沙的足音,而是咯吱咯吱的响,雪深深的没过了脚踝。
我走到了房门前,一把不大的铁锁,挂在门上。
我趴在窗台上朝屋里看,都挂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
仓房的门也挂着一把铁锁,很小的一把锁。
东墙下的煤堆被雪覆盖着,有黑色的煤块裸露着,分外刺眼。
几只麻雀扑愣愣的从我身边掠过,果树枝上落下几片雪花。
我的心中发紧,一下子不安起来。
这是怎么了?人呢?搬家了?外出了?
为什么外出呢?病了?住医院了?
会是谁病了?
难道会是晴儿?
耳畔立时回响起离别时晴儿轻轻的哭声。
我的心一阵抽搐,我提起旅行袋,几乎是跑着出了院门。
刚到大川的土路上,身后“嗷嗷”的叫声,还没回过头,花花扑了过来。我半蹲着,搂住花花的头,花花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把头贴在我的脸上,摇着尾巴;突然,它向前跑了几步,又马上回过头,眼睛盯着我,摇着尾巴,嘴里“嗷嗷”叫着,我知道,它是让我跟着它走。
花花向公社大门口跑着,跑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对我叫着;看我跟上来了,就回过头继续朝前跑。
可能是因为心情紧张,又提着个旅行包,很快,我已经是气喘吁吁的了。
土道上迎面过来辆自行车,靠近了,是27号大队的杨宝山杨书记。
见到是我,杨书记下了车,问:“小卢啊,回来的够早啊!你这是------?”
我说:“杨书记,我来看看方阿姨,还有晴儿,怎么锁门了呢?”
杨书记说:“咋的,你不知道啊?方姑娘当兵了。年前走的。你不知道?”
我的头轰的一声,眼前一片漆黑,心好像忽悠一下子全空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书记说:“说是63*的,叫什么来着?记不起来了,一个*长,方部长的老战友,把方姑娘接走了。”
我“哦哦哦”的应声搭着话,心早已是乱作一团麻。远处的山,近处的树,脚下的路,眼前的花花,都看不清楚了,一片灰蒙蒙的。
杨书记似乎看出我的心绪不大好,说:“更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正好,公社在开“斗、批、改,抓生产”的电话会,这档子方部长正讲话呢,你去,在总机门口等着,一准儿见得到。”
花花一直蹲在我身边,跟着它,进了公社院门。
我全身无力,蹲坐在总机门外,花花也趴在我身边,不时的转过头来看看我。
房内传来各大队汇报到会人数的声音,看来电话会要结束了。我忙站起来,或许是起来的太急了?眼前一阵黑,心里发虚,头上出了不少冷汗,还有种要呕吐的感觉。
方部长左手端着个搪瓷茶缸,右手夹着支烟,披着件*大衣走出来,花花兴奋地叫起来,我也忙着迎上前。
方部长轰了一下花花,见到了我,很高兴的神情,说:“回来啦?小老乡,又是全公社第一个回来的吧?好啊!”
说着话,他示意我跟他一起回到办公室。
他似乎有些疲惫,进屋后就坐在了椅子上,后背靠在椅背上,头也后仰,长长的舒了口气。然后,直起了身,活动了一下脖颈,说:“刚到的?”
我点了点头,说:“嗯。”
方部长笑了,很熟悉很亲切的那种笑,问:“家里都好吧?”
我说:“好。”
方部长问:“你父亲春节允许回家了吗?”
我说:“回家了,给了半个月的假。”
方部长说:“怎么?看你面色可不大好,累了?”
我低下了头。
方部长轻松地笑了,随手扔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轻轻的吐出淡淡的烟雾,很亲切地看着我,满脸都是关爱的神情,问:“怎么样,和你的女朋友见面了吧?谈的都好吧?”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自尊?清高?虚荣?还是------?真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没有做任何考虑就说了句假话,一句违心的假话,一句足以决定我人生命运轨迹的假话,我回答道:“见了,处的很好的。”
我注意到了,方部长拿着纸烟的右手微微颤了一下,但立刻就笑起来,明亮的笑,朗声的笑:“好啊!好啊!小老乡,不容易啊,要好好珍惜。你方阿姨还总念叨,说你重情份,讲情谊,是个好男人哩。对头,就该这样。”
我“嗯嗯嗯”的点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心中在激烈的思考,既然方部长问到了,那就如实说吧,把自己的一切,情感的经历,心路的历程,对晴儿的情感,都告诉他吧。
几次想开口,但抬头看到方部长有些疲惫的神情,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抽着烟。
方部长显然注意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哎,还没来及告诉你呢,我那个傻丫头当兵去了。”
我说:“我刚听杨书记说了。”
方部长端起水缸子,轻轻地呡了口水,说:“知道了?是为这影响心情了?”
我说:“没想到,太突然了。”
方部长说:“是啊,是挺突然的。正有这么个机会,省*区的马辉,66*的郑三生、刘*,63*的闫同茂几个人,到围场视察国防工程。都是当年晋察冀一分区的老战友。和同茂同志更熟悉些。一是他是河北深县人,算是同乡;二是解放后进京,也一起工作过几年。”
方部长点起一支烟,把烟盒推到我面前,示意我也抽上一支。接着说:“搞了个聚会,吃饭的时候,同茂同志问起了丫头,我说在家闲着呢。他说,别闲着啦,跟我走,当兵去吧。”
方部长笑了笑,说:“就这么简单,走了,63*一个基层连队,通讯兵,山西的大山沟里头。”
方部长深深的吸了口烟,说:“丫头十九了,当兵年龄已经大了。不是没想过当兵,也不是没想过找找老战友,都是*级干部了,不难办。就是不好意思,开不了这个口。”
方部长看着我,笑了笑,有些自嘲的说:“知识分子出身,好面子,不愿意求人。”
我的心中敞亮了一些,对方部长说:“我知道66*的郑*长,他和我祖父很熟的,我有个叔叔就在66*呢。”
我深深的吸了口烟,接着说:“那,那既然您和闫*长很熟,为什么不让晴儿在机关里,非要到山沟基层连队呢?”
方部长一直微笑着,说:“这是我主动要求的,丫头吃吃苦,锻炼锻炼,不是坏事。再有,总算是走后门的兵吧,留在机关里,影响不好,也少听不了别人嚼舌头。”
我迫不及待的问:“那晴儿现在都好吗,适应部队的生活吗?”
方部长说:“你应该知道的,丫头虽说是娇惯,但能吃苦的。来过几封信,部队正在太行山野营拉练呢。”
我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些,说:“方阿姨舍得吗?会很想很想的吧?”
方部长说:“可不,她一直不同意的。舍不得,不放心,离不开。”
方部长笑着,笑得挺开心。接着说:“丫头也不愿走,哭了好几回鼻子的。这娘俩!这不,丫头刚走没几天,受不了了,到部队探望去了。现在应该是到了蠡县老家,计划开春后回来。”
方部长很专注的看着我,说:“唉,这丫头,从知道你在天津有女朋友,特别是你那天走了后,情绪一直很低落,不说话,睡不好,饭也吃不下,眼看着瘦了一圈。和你方阿姨商议,这么下去不行的,会做病的。坚决送出去,换换环境,经经磨练。”
我的心里,隐隐的痛了一下,针扎似的。
我把旅行袋放到椅子上,拉开拉锁,把酒、调料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说:“方部长,给您带来的酒,还有阿姨说过的副食调料。”
方部长似乎是没想到,连声说:“你这小老乡,你这小老乡!”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转身打开了身后的柜子,取出用纸绳扎的整整齐齐的十几本书,还有一个报纸包,对我说:“丫头走时交代的,说是借的你的书。”
我又把那条羊绒围巾拿出来,递给方部长,说:“给晴儿的。”
方部长把围巾拿在手里,看了看,眼睛看着我,说:“这,这------。”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摸着自己穿着的毛衣,说:“这是晴儿给我织的,我总得也表达一下感谢吧。”
方部长用手掌拍了拍围巾,说:“很漂亮嘛,好,我替丫头收了。”
我说:“方部长,我想------。”
方部长说:“直接说。”
我突然很动情,泪水流了下来。
我说:“方部长,我想到您家里去看看。就现在。好想的。”
方部长略微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想到,说:“没人住的,我现在都在机关住,家里、院里可是乱得很呦。”
我说:“知道。我去过了。我就是好想进屋看看。”
方部长说:“也好。”说着,从抽屉里取出钥匙,递给我,说:“去吧!”
我把桌子上的书放在旅行袋里,提起来,刚走到门口,方部长说:“等会儿,还有几句话说。”
我转回身,走到桌子前。
方部长说:“坐下,坐下说。”
方部长低着头,微蹙着眉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抬起头,满脸的慈爱,眼睛里也满满的慈爱的柔情,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竟然也有些湿润,良久,他很动情地叫了我一声:“孩子!”
我的泪水哗的流了下来。
方部长说:“孩子,我,还有你阿姨,都知道你喜欢我那丫头,丫头也是真喜欢你。可是,天不作美啊,你已经有了女友,不要再分心,那不好。我家丫头呢,更不能干扰你的生活,那更不好。”
方部长话说得很慢,仿佛思考很久才能说出一句话来。他一直看着我,接着说:“我那丫头,心思太重,也好任性,所以------。”
方部长停顿了一下,说:“所以我想,丫头到了部队,有了新的环境,会慢慢的和过去了的一切告别的。孩子,你听懂了吗?就是说,你也要彻底放下这个心思,和天津的女友好好相处。你好了,丫头也会好的。”
见我懵懵懂懂的神情,方部长说:“孩子,你要放下。明白透彻的说,就是以后不要再和那丫头联系,不要给她任何念想。这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她,都是最好的。”
方部长眼睛里充满了慈爱,期待,也有些许的无奈,伤感,他恳切的深情的说:“孩子,我的这些话,你听懂了吗?”
我流着泪水,使劲的点着头。
方部长说:“这样说吧,你喜欢她,就要放下她;她喜欢你,就要忘记你。天不作美啊!奈何,奈何!”方部长苦笑了一下。
他拿起了桌子上的一瓶“直沽高粱”,启开瓶盖,把自己搪瓷缸里的水和我杯子里的水咚咚咚的倒在脸盆里,然后,举起酒瓶,倒满了水缸和水杯,把水杯推在我面前,说:“小老乡,就这么说定了,为了你,为了你天津的女友,为了我那傻丫头,为了你们,喝了!”
我也高举起杯子,说:“也为了您,为了方阿姨,还有晴儿,干杯!”
我们用力的碰了下杯,酒溅洒在我们手上。
然后,举起杯,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胸中,火一样的燃烧。
------。
忘记了我是怎样离开方部长办公室的。
到了公社外的戏台前。
举目远望,山岭平川,白雪皑皑;抬头看天,万里晴空。
晴儿,晴儿。
我喃喃自语着。瘫坐在地上。
身上暖暖的,睁开眼,花花依在我身边。
我用力抱住了花花,把脸埋在花花的胸上,任泪水滂沱。
------。
起风了。
风卷起路边的积雪,扑打在我身上。
我感觉到了冷。
很冷,很冷。
冷彻肌肤。冷彻骨髓。
路对面,公社大门外,伙房王师傅叼着个短烟袋锅过来了。
走到我跟前,老王眯着眼瞅了会儿,说:“这不是坝上栽树的知青连长吗?咋的,躺在戏台前,丢了*儿似的?”
我强撑着已经冻得发麻腿站了起来,说:“是王师傅啊,您还记得我?”
老王嘿嘿一笑,说:“早见你进方部长屋了,怎么,跟方部长说完话儿了?”
说着,帮我提起路边的旅行袋,说:“走,到伙房去暖和暖和。”
风扬起细碎的雪花,打在身上,打在脸上,也打在心里。
老王递给我满满一茶缸的茶水,说:“尝尝这茶叶,方姑娘临走时给我的,正经的西湖龙井。”
我伸手接茶缸,右手一张,一把钥匙,方部长家的钥匙落在地上。这时才发现,我的右手一直是紧紧攥着,紧紧攥着这把钥匙的。
老王说:“这年头女孩儿当兵,多好的前程诶,可方姑娘说什么也不愿意去。我还挺纳闷儿的呢。还是后来她娘说了实情,姑娘是相中了你呀。也是,在坝上,我也看出了点儿苗头。”
老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苦了姑娘了。有缘没份呐。”
我问:“王师傅,晴儿给您来过信吗?您知道她部队的番号、驻地吗?”我问的很急切。
老王看了我一会儿,掏出烟荷包,装了一锅烟,点着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慢慢的吐着烟雾,不紧不慢的说:“想和方姑娘写信,对不?怎么说呢?你有这心,老王我高兴,姑娘没白恋念你,也值了。可我一是不知道,二是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
见我满脸疑惑、失望的神情,老王很认真的说:“她娘早就嘱咐了,你天津已经有对象了,方姑娘再怎么稀罕你,也得刹车似的停住,不能搅和、破坏;你小卢也不能分心。对不?方部长一家子,仁义呀!”
老王示意我喝口水,接着说:“方姑娘重情,心思忒重,放不下呀。这不,好不容易动员她去当兵,为的就是换个新环境,放下这段心思、念想。对不?”
我立时想起了方部长刚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于是,我很诚恳地对老王说:“王师傅,您这话,刚才方部长也给我说了。您放心,我听您的。”
我的心在流泪。好苦。好苦。
这一天,是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十九。
------。
轻轻地推开方部长家的房门,清冷,但还是立刻感受到了那温馨、温暖、亲切的气氛。
屋内有些暗,但西厢房门口,分明是晴儿的身影。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家门,晴儿的身影:
她挺直着身子,笑着站在门前。她应该是刚洗过头,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还有些湿漉漉的,只穿着件白色的衬衣,眼睛明亮,脸色绯红,脖颈白皙。
她一句话不说,只是倚在她的小书桌前,两手倒摁着书桌沿,低着头,两只脚一前一后的别来别去。满头的秀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庞,像黑色的瀑布。
她头发朝后一扬,右手拿起条白底红梅花图案的手绢,左右手同时拢起背后的头发,捋了捋,把手绢系在头发上。在她仰头拢头发、系手绢时,她的胸高高的隆起,清晰地看到她圆润的饱满的胸,在衬衣下,耸动着。
------。
那天是年3月3日,农历正月十五。
而今天,是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十九。
按农历,整整一年零四天。
一年零四天。
晴儿,我来了。
一年零四天。
晴儿,你走了。
眼前。
唯有空落落的屋。
唯有屋中你芬芳的气息。
我的心很痛。
我拉开了厚厚的窗帘。冬天的阳光投射进来,金色的明亮。房间中的一切,都展现在我的眼前。那么亲切,那么美好。
书柜里的书仍整齐的排放着。趴在玻璃门上,清楚地看到了她说她喜欢的那本杨朔的散文集《东风第一枝》。
炕上还铺着白色的羊毛毡,上面罩着印花的床单。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上面摞着两只粉底素花的枕头,枕头上一条淡蓝色的枕巾。
我轻轻的坐在炕沿上,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回想着和晴儿交往的一切。心里好热好热,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起身走到晴儿的衣柜前,我打开了柜门,迎面扑过来的满满是晴儿身体的气息。
馨香,芬芳,迷恋,陶醉。
我把我的身体扑在衣柜里的晴儿的衣服上。
我把我的头深深地埋在晴儿的衣服里。
我捧起件晴儿的毛衣,是那件乳白色的毛衣,晴儿喜欢穿的那件毛衣。
我把毛衣紧紧地蒙在我的脸上。
我感受到了晴儿美丽的生命。
我感受到了晴儿生命的美丽。
当我放下晴儿的毛衣时,我发现,毛衣已经被我的泪水浸湿了一大片,而我的胸前,也是满满的一片泪痕。
于是,从此,
从此,于是,
我知道了,真正的痛苦,或真正的幸福,都是泪流无声的。
无声的泪,才是最可珍贵的泪。
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
我想起了晴儿还留给了我一个报纸包,急忙打开旅行袋拉锁,是《河北日报》包着的一本书。打开,是那本贺敬之的《放歌集》。
我知道,晴儿把这本书留给我,是表明她不会忘记,并且让我也永远记住,我们的交流,就是从这本诗歌集开始的。
过往的一切都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心告诉我,晴儿一定会为我写下些什么,于是,心怦怦的跳着,急迫的翻检着书页;又耐下心来一页一页的翻检。
终于,最后一页,封三,胶水微微粘着一张纸片,用五彩水笔,写满了三个字:“我爱你”。
眼泪,泉水一样的涌了出来,河水一样的淌了下来。
世界上还有什么美丽的语言能如此真诚,如此纯洁,如此炽热,如此动人的表达最美好的感情呢?
世界上还有什么美丽的山盟海誓能比得上晴儿这满纸“我爱你”的洪荒的、原始的、直白的、彻底的、发自心底深处的生命的呼唤的爱的誓言呢?
飞蛾扑火、一往情深、义无反顾。
生活啊,生活,无论是痛苦的,还是欢乐的,都使我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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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比留恋的把房间中所有的家具物什又深情地抚摸了一遍,我觉得这上面都会有晴儿的生命的印痕。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遍房间中的空气,我觉得空气中都是晴儿的气息。
终于,我要走了。
我轻轻的关上了晴儿的房门。
手臂突然跳痛了一下,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隐隐的,还留有晴儿的齿痕。
“我就是让你记住这个痛。”晴儿的话响在我心里。
晴儿,我痛。我很痛。这个痛,会是一辈子。
我走出房门。
我轻轻的关上门。
停了一会儿,又轻轻的推开。
然后,慢慢的,又是坚决的关上门;慢慢的,又是坚决的扣上了锁。
我知道,我关上的,是我心中的情感之门。
我知道,我锁上的,是我对晴儿的全部情感。
我流泪了。
这一天,是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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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18号营子时,天已经擦黑了。
风停了下来,月色很好。
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屋,刚抱起把柴禾,准备烧烧炕,老门一闪身进来了。
“哑巴羊倌说晌午看见你坐马车回来了,没下车,往上边去了。咋的,去公社了?”
我说:“嗯。去方部长那了。”
老门说:“都知道了?傻了吧?肠子都悔青了吧?”
我低头往灶膛里填着柴禾,没说话。
老门用脚把柴禾一踢,说:“这清锅冷灶的,烧不热。走,不嫌弃的话,到我那窝里挤大炕去,好赖热乎。”不由分说,从炕上抱起我的被褥,夹在胳膊下,拽着我就往外走。
堂屋里两只羊在啃着一堆草,灯窝里一盏煤油灯忽闪着小火苗,一股子酸菜味弥漫在整个房间。
老门进东屋后就大声吆喝:“你,你个老娘儿们,还有,你们,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听着,都给我滚下炕,来客了。”
看着大人孩子扑啦啦的都下了炕,老门用棉袄袖子抹了抹炕头的破炕席,对我说:“小卢,上炕。炕头暖和着呢。”
我忙说:“婶子、孩子们都在炕上吧。”
老门说:“不用。”然后,对婶子大声说:“去,整俩菜。我和小卢喝两壶。”
我忙拽过旅行袋,给孩子们每人一袋大米花,又掏出几把水果糖,分给孩子们。屋子里顿时一片欢呼,成了节日。
老门搓着手,连声说:“这咋整的,这咋整的。”
我说:“就是给营子里孩子们带的。”
围场不生产大米,大米挺金贵的。天津大米花很便宜,四分钱一袋,我整整买了50袋,分给营子里孩子们吃,挺好。
老门说:“你挺有心的。”
摆上炕桌,一盘炒鸡蛋,一大碗土豆熬酸菜,还有盘腌豆腐。我又拿出了一听午餐肉、一听猪肝罐头。老门啧啧叹到:“这东西金贵,吃上天津的罐头了。”
几个孩子趴在炕沿上,探出个小脑袋,眼巴巴的瞅着炕桌。老门看了看我,一笑,说:“庄户家的崽儿,没见过。”说着,用筷子夹起切成片的午餐肉、猪肝,分别递在几个孩子嘴里,眼睛里满是慈爱和温柔,很使我感动。
我们举起来酒盅,老门说:“你这人真的不赖,刚过了十五就回来了。回来的挺赶趟,这不,又运动了,正搞斗、批、改呢。”
我说:“在公社听着方部长开电话会了。”
老门喝了口酒,说:“我操,打解放到今儿个搞了多少次运动了,都他妈是没屁股眼儿的人瞎他娘的折腾。”
老门喝得不多啊,可两眼已经有些红了,说:“记住,大队要是叫你去搞运动,你就去,开个会,喊个口号,搞个批判,一天记一个整工,十分工呢。”
他又夹了口鸡蛋,喝了口酒,抹抹嘴,说:“操,今年工分又他娘的毛喽!”
老门放下了酒盅,爬到炕稍,掀起炕席,掏出半盒“菊花”纸烟,递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说:“你看看,净说这糟心事了,忘了说最紧要的了。”
他凑近我,压低声音说:“见了方部长了?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说:“嗯。”
老门抽了口烟,说:“知道不?方姑娘走那天,三辆吉普车,冒着烟从公社开下来,那叫气势!”
老门端起酒盅,呡了口酒,巴咂着嘴,满脸的红光,说:“你猜怎么着?经过咱营子,三辆车‘嘎’的一声,齐刷刷的停在场院边。”
老门深深的吸了口烟,说:“从第一辆车上下来俩当兵的,都是四个兜的,见了我,就问,请问这是18号营子吗?我说,是。他们又问,请问哪位是门队长?我说,我就是。好家伙,他们‘啪’的一个立正,举手对我敬了个礼,说,首长好!”
老门眼睛放着光,说:“咱庄家汉,哪承受过这个,泥巴腿子成首长了,傻了。”
我听得也好入神。
老门又喝了口酒,说:“那俩当兵的一回身,跑着步到第二辆车跟前,打开车门,天乖乖诶,方姑娘从车里头出来了,紧接着方部长、她娘也前后脚的下了车。”
老门兴致勃勃的说:“那方姑娘穿着一身绿*装,高挑的个儿,匀称的腰身,那叫一个好看,电影画片里才能看到的。方姑娘迈着快步走到我跟前儿,也是‘啪’的一个立正,抬手给我敬了个礼,说,门叔,我要走了,给你道个别。我那眼泪花儿呦,一个劲儿的在眼眶子里头转,差一丁点就掉出来了。我是谁呀,方姑娘是谁呀,这么待见我!”
老门的眼睛有些湿,喝了酒,更是红红的。接着说:“方姑娘说,门叔,我给您说过瞎话,您都知道,还原谅我,谢谢您!听到方姑娘这话,我是啥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对方姑娘说,没啥,没啥。”
老门笑了,对我说:“你看我这老没出息的。”
我说:“您接着说。”
老门说:“你猜怎么着,方姑娘接着对我说的什么?”
老门紧盯着我,说:“方姑娘说,门叔,我要走了,求您件事,我想到‘他’屋里去坐会儿,行吗?我一听这个‘他’,就知道指的是你呀,忙说,行,好啊,好啊。就这么着把方姑娘领进你们屋。”
我的眼睛也湿了,端起酒盅,一口喝了下去,心里热辣辣的。
老门说:“进了屋,方姑娘四处看了看,在炕沿坐下,一句话不说,好半天,才对我说,门叔,‘他’回来后,让他注意身体,他干活太不惜力,您多照应点。我说,姑娘放心,一定妥妥的。方姑娘在屋里又站了会儿,才回转过身子,出了房门,说,走吧。那眼里的泪珠珠一忽闪一忽闪的,真个是叫人心疼。”
我的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心很痛很痛。
老门说:“出了门,方部长两口子也迎了过来,方部长握了握我的手,说,姑娘当兵去了,告个别。”
老门接着说:“我一看,三辆车上的人全都下来了。后一辆车外站着的肯定是个大官儿,高高的,壮壮的,披着件皮大衣,身边站着俩兵,胸前握着长枪。”
炕梢的一个孩子喊道:“不叫长枪,是自动冲锋枪。”
老门说:“甭管叫什么,反正是电影里见过的。”
老门又点着支烟,说:“方姑娘走到车门口,那当兵的为她拉开车门,就在要上车那节骨眼,方姑娘又回过头,朝营子里看了会儿,然后,扭身上了车,车门一关,几辆车冒着烟开下去了。”
老门止住话头,闷着头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吁了口气,说:“走了,就这么着走了。在咱这旮旯,方姑娘那也是金枝玉叶啊,跟她爹娘一样一样的,重情重义,仁义啊!”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老门给我夹了口酸菜,说:“方部长没跟你说什么吗?你又是咋个打算呢?”
我没说话。
老门眯着眼,细细的看了我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说:“我寻思着这方姑娘到了大部队,一准儿会有个好前景,姑娘这么标致,进了*,提了干,又有这么多当官的照应着,兴许------。”
老门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的脸色,接着说:“兴许,保不住,一准儿的,能找个好主,团长、参谋啥的。是不?”
我说不出话,心里好苦,端起酒盅,又是一口喝了下去。
老门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也别憋屈,唉,你们俩呀,缘分没到啊。”
他端起酒壶,给我满上酒,说:“这也好,你小子也不用再犯愁闷了,能一门心思的跟你天津的对象处了。”
我苦笑了一下,端起酒盅,一仰脖,喝干了。又一伸手拿起老门的酒盅,又一仰脖,把酒倒在嘴里。接着就抓起酒壶,对着嘴咕咚咕咚的喝起来。
老门忙伸手拦着我,扯着嗓子说:“小卢,咱爷们这是咋的了?老门我是个粗人,是哪说错了话,伤着你了还是咋的?”
他从我手里夺过酒壶,忙咧咧的点了支烟,硬塞在我嘴里,说:“你抽口烟,咱爷们有事说事,可别作践自己个儿。”
我把烟一把抓在手里,紧紧地,紧紧地攥紧了拳头,任燃烧的烟头火烧火燎。痛,我愿意,我甘心,我情愿,我痛快。
老门下了炕,坐到我身边,双手拌着我的肩膀,晃悠着我的身子,说:“小卢诶,你这是咋的了?你这到底是咋的了?给句痛快话。要是我老门说的不对,你就结结实实的抽我个嘴巴,中不?”
我的泪水刷刷的流下来,憋了半天,说了一句话:“门叔,我就是心里头难受!”
老门用手使劲儿的拍着我的肩,挺动情地说:“小卢,你这个‘门叔’叫得我心里好个热乎,还挺不得劲儿。行了,方姑娘对你是有情有义,你对方姑娘也是情深意长。两人心里都有,这辈子值了。进不了一个房檐,睡不了一个炕头,都是命,人不能和命争,对不?别憋屈了!”
清冷的月光映射在窗户上,几个孩子早都挤在炕梢睡着了。老门扯着嗓子朝堂屋喊:“你个操蛋娘儿们,还不麻利撤下炕桌,安排小卢躺下!”
说着,帮我把被褥铺在炕头,把他自己的被卧铺在我傍边,孩子们挨着他,他家里的睡在炕梢。
老门对我说:“忙了一整天了,啥都甭想了,歇了吧。”
我衣裳都没顾得脱,扑腾一下,倒在炕上。
老门躺在我身边,把他身上盖的羊皮茬子也搭在我身上。
几个孩子的呓语声,老门的鼾声,堂屋里两只羊的嚼草声,窗外的风声,营子里偶尔的狗叫声------。
我的心好痛,好痛。
是后悔?是失落?是自责?是怨怼?是遗憾?是愧疚?是怅惘?是疑惑?------?
不知道。
头脑中是一片空白。
我闭紧双眼,好想能看到晴儿的身影,但出现在眼前的却总是巍巍太行的重重山峦,遥远而迷茫,晴儿在那里。
心一剜一剜的疼。
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默默的,无声的,浸湿了枕头。
我又一次深刻的知道了:
真正的痛苦,或真正的幸福,都是泪流无声的。
无声的泪,才是最可珍贵的泪。
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
塞北的寒夜,长夜难眠。
这一天,是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十九。
鸡叫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满窗户纸的阳光。
屋子里没人了,被褥也都平平整整的叠放在炕梢的炕柜上。
口里燥热得很,下炕到堂屋的水缸前,用瓢舀了半瓢水,仰脖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透心的凉快,好个惬意。
用胳膊抹了抹嘴,晃了晃头,舒展了一下身子,走出房门。好个蓝天,好个太阳,树枝上麻雀喳喳的叫,院子里鸡崽子满地上跑,猪圈里的克朗猪(猪仔)哼哧哼哧的拱着槽,一院子的阳光。
新的一天,塞北山村新的一天,开始了。
老门的几个小子领着一群孩子们跑进了院子,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愣愣的窜上了蓝天。
我问老大:“你爹呢?”
“大队开会去了,斗批改呢。对了,让告诉你,晌午前你也得去,有工分。”
我拍了下他的脑袋瓜,说:“去,把里屋那个大旅行袋拿来。”
孩子们紧紧地围拢成一堆儿,眼巴巴的瞅着。我打开旅行袋,叫着孩子们的名字:“桩子”、“小片儿”、“瓷实”、“二丫”、“土蛋儿”------,把水果糖,大米花一一分发给他们。孩子们的小手黑黢黢的,几乎都冻得开了裂,大多都是光着脚,趿拉着一双破棉鞋,棉袄袖子、肩头露着破棉花,脸冻得通红,流着清鼻涕。
孩子们像快乐的小鸟,高兴的跳着,笑着,没有人舍把糖含在嘴里,都是用手捏着糖块,用舌头一下一下的舔。大米花也不是一把一把的塞在嘴里,而是小心的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还高高举过头,蓝天下,眯着眼,细细的看着米粒儿,一粒一粒的吃。有的孩子手冻僵了,米花没能放进嘴里,粘在在了长长的清鼻涕上。还有个孩子,一粒米花掉在了地上,几只鸡跑过来啄食儿,孩子来不及用手捡起来,急得一下子趴在了地上,用身子压住了那颗米花粒。
看着孩子们快乐幸福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发酸,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应该为塞北做些什么,为孩子们做些什么。
这个画面刻在我的心里,几十年,岁月磨不去,刀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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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晌午,我到了大队。
大队书记、何淑娴、老门,还有各队的干部们都在。
何淑娴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你没事啦?老门都给我说了。”
我笑了一下笑,有些勉强,没说话。
何淑娴说:“我这有方姑娘地址,回头给你。”
我的心一阵急跳,说:“谢谢何主任。”
何淑娴笑了笑,拍了下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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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回到大唤起的第二天,我参加到农村“斗、批、改”的运动中。从而,了解了很多的人,知道了很多的事,对中国的农村,对中国的农民,对中国的社会,也有了更多的全新的认知。
三天后,也就是我回到塞北的第五天,年2月28日,我迎来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日子。
那天,雪后,晴空。
她出现了,我遇见了她。小杨,
人生中,大多的遇见,不过只是擦肩而过,能互相留下一个美好的微笑,就很好。
而我们的遇见,却决定了未来的人生。
小杨,出生在木兰围场美丽的山川、草原,由金莲花、白桦树陪伴着长大的蒙古族的女儿。
那天,我正在大队部,趴在一张陈旧的桌子上抄写材料,棉门帘一掀,她进来了。
年青,热情,质朴,大方。我所喜欢的那种蓬蓬勃勃的朝气。记得很清楚,她穿着碎花布的棉袄,外面套着紫色的条绒外衣,洗的已经有些发白,蓝色的布裤子,膝盖处有两块整齐的补丁,一双黑色的布棉鞋。洁净,朴素,整齐,明朗。
闪亮的眸子,动人的笑容,甜甜的嗓音,迎面扑来青春的气息。
“你就是天津的那个知青吧?呀!你的字写得真好!”
这是她说给我的第一句话。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热情,爽朗,单纯,明快,我对她印象很好。
她是谁呢?宣传队的隋指导员告诉我,她叫杨玉琴,街里(县城)的家,“文革”中家庭受冲击下放到四道川广发永公社落户,表现很好,选派到大唤起公社‘斗、批、改’宣传队,年轻,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那就还是个小孩子啊。但我觉得,并且也确实是,她无论从容貌上还是从处事上,都比实际的年龄要成熟得多。
那一天,是年2月28日。
于是,年2月28日,从这一天起,她,小杨,微笑着,轻轻地走了过来,走进了我的视野,走进了我的生活,走进了我的心。
年8月,她随着“斗、批、改”宣传队撤离了公社、大队,那时,满山遍野绽放着金银花。
然后,花开花谢,渺无音讯。
年5月,失联近一年后,在县城,我们竟奇迹般地重新相遇,那是个桃花盛开的季节。
年10月16日,我给她写了第一封信。那时,高粱正红。
年10月30日,她给我回了第一封信。那时,谷子正*。
年11月2日,我告别塞北,选调回津。
年12月27日,她参*入伍,到了北京。
年2月27日,她复员退役。
年2月28日,我们在天津登记结婚。
从年2月28日在大唤起公社23号大队的第一次见面,到年2月28日在天津和她登记结婚。整整九年。竟然都是2月28日。
缘分!难道真的是有缘分?
我想起了公社伙房老王说的:“唉,苦了姑娘了。有缘没份呐。”
我想起了老门说的:“唉,你们俩呀,缘分没到啊。”
天意!难道真的是有天意?
我想起了方阿姨说的:“唉,天不作美啊!”
我想起了方部长说的:“天不作美啊!奈何,奈何!”
我想起了晴儿说的:“天不作美!我恨死这个天了!”
亲爱的方部长,
亲爱的方阿姨,
亲爱的晴儿,
或许真的是造化弄人,或许真的是命运天定,或许真的是缘分天成,我辜负了您,辜负了您一家人的深情厚爱,辜负了晴儿白雪般洁白、晴空般无暇的纯洁、真挚的感情。
当时我已经调到公社萤石矿作副矿长兼会计,在矿区简陋的屋舍中,听着深山里的风声,听着矿井里隆隆的放炮声,或者是在矿区的星空下,遥望着矿井井架上微微闪烁、在风中摇晃的马灯,我不止一次的在想:命运。
是的,性格,决定命运。
诚然,生活中有太多的偶然性,但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自己。自己的出身,家教,家族遗传,自己全部的生活经验、社会经验、审美经验,情感经验,自己全部的学识修养,自己全部的情感生成和积淀,------。这一切,形成、造就了自己的性格。
正是性格,决定了人生、情感的判断和选择。
在刚刚认识小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身上有晴儿的影子。有时恍惚间,竟会觉得是晴儿走到自己眼前。
后来,我知道了,她和晴儿有着共同的热情,真诚,单纯,善良。那是最能触动我心弦的美丽和美好。
不同的是:
晴儿的感情,像迎着太阳灼热绽放的向日葵,火爆、热烈;而她的感情,却像遍野的金银花一样静静的开放,脉脉,温柔。
晴儿的爱,像火山一样的喷泻奔涌,红红的,滚滚的,烫烫的,能使人燃烧;而她的爱,却似涓涓的溪流,淡淡的,轻轻地,柔柔的,能沁人心田。
晴儿,是一只美丽的梅花鹿,俊俏,姣好,活泼,还有些任性和调皮;而她,是一只洁白的小绵羊,乖小,美丽,安静,还有些温顺和娇柔。
还有一个很深刻的感觉,晴儿年出生,而她年出生,但两人相比,倒觉得她更显得成熟,理性,晴儿反而还像是个孩子。
她的身上,最闪光的品德是,她的朴实,她的善良,她的勤劳,她的贤淑。
五十年了。
她成为了我终生的伴侣。
她陪伴我走过了无数的人生坎坷。
她微笑着对我说:跟了你,我很满足。
她微笑着对儿子说:因为你,我很骄傲。
她微笑着对孙儿说:有了你,我很幸福。
她会经常说起:其实,最合适你的,是晴儿。
她会经常说起:其实,我更愿意这辈子你能跟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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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儿,小杨-----。
小杨,晴儿------。
年的早春,那刻骨铭心、永生不能忘怀的日子------。
作者:卢治安,年生人。天津90中学届高中毕业。年底到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插队落户。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年毕业后在天津教育学院(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现已退休。
来源:知青情缘
#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