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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9/23 4:56:00

原来,我以为和你相距十万里;却原来,我们离得这样近……

中篇小说

西洋江水天上来

——句町演义

虔谦著

引子

康熙年代,一位刚上任的云南籍内务府官员覃招顺正在逐一核对边远地区进献的贡品。看着看着,赫然读到显眼的一项:“(续明制)八宝米,百担,云南广南府”;边上还有一行小注解:“广南,古时句町国都是也。”

虽然不是广南人,但覃招顺小时候吃过八宝米,它色泽洁白中带着微青、粒大、质软、味香,口感极佳。刚上任就看到来自老家省份的贡品,让覃招顺感到十分的亲切和欣喜。不过,更让他好奇的,是那一句“广南,古时句町国都是也。”

窗外正飘着雪花。覃招顺的心理却下着暖暖的小雨。小雨滴落地,却没有消失,它们融进了他童年的记忆里。小时候,在南盘江畔一堆一堆稻秆旁,爷爷跟他讲过句町国的故事。几千年前的事情,爷爷娓娓道来,竟然讲得那么真切生动。后来问父亲,父亲说,爷爷那些故事,有来自正史,有来自野史,也有来自山野樵夫、坊间巷陌……

卷一毋原

1江陵句町,一箭知危

江陵地处江汉平原西南腹地,是水千万年的冲积结果,长江臂弯中一块富饶之地,地势平坦,气候温润。三千多年前,这里住着一群人:句町人。“句”是“九”的意思,“町”是田界。这是一群和“九”有着某种联系的农耕族人。人说他们属于上古“百濮”的一支,他们的祖先却可以上溯到华夏的先祖——尧。

两千九百年前的一年,天象异常,这块雨水丰沛之地却不下雨了。旱情延续到了第二个年头。秧苗插下去了,没有雨,村民们挑着水桶,一趟又一趟地从河边取水来浇灌。每月十次,句町九部的酋长毋原领着村民们击鼓祈雨。

毋原是一个三十一岁的汉子,额头宽大,眉宇俊朗,中高个头,腰杆笔直,平日头上绕着黑色的头巾。他的祖先是尧帝的臣子毋句。毋句非常聪明勤奋,用石头制造出了一种叫磐的乐器,敲击它会产生出美妙的音响。毋原很为自己的祖先为荣,也因此,他知晓北边有一个中原,那里有句町的根。

这天,毋原头一伸出门外,便喜上心头:天色阴沉,天水欲滴!看样子,天公开始怜悯句町了!毋原穿上草鞋,戴上他的鸟羽冠出门,朝稻田走去。只到半路,朦胧的雨便下了下来。

毋原蹲在水稻田垄上,手抚过细雨下的稻秧,“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他喃喃着,随手拔去田中的杂草。

然而,这一次天公还是显得吝啬,飘飘洒洒一阵后,便停住了。毋原抬头望天,看到了一道他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虹。说来也怪,今天这道虹,显得十分的阴森不祥,仿佛是心情不悦的老天爷眼里射出来的光线,又仿佛在它的背后,隐藏着旱情的一些秘密。

毋原站了起来,步回村落。他的住所外面有一个高地,边上有一棵高大的杉树。

他取下一个巨大的水牛角,走到高地上猛吹了起来。响声洪亮,仿佛能穿透云天。

村民们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聚居在他的周围。

毋原放下号角,搬过来一个大木鼓,站好了,双手执槌。他闭上双眼,一边击鼓,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吐出来的语流,好像一首歌。

那真的是一首歌,一首祈雨的歌。

周围的人们跟着他唱诵了起来,两个小伙子牵过来一头牛,将牠的眼睛蒙起来,用一根绳子将牠拴在了大杉树上。

毋原的唱诵声越来越高昂。一个小伙子握着一把大石锤,正准备击杀那头可怜的牛祭天……

突然,天空中一声哀鸣,一只大雁在离毋原仅几步之遥处砰然落地。

毋原陡然睁开双眼。

一样东西吸引了他。他走过去,在死去的大雁旁蹲了下来。

他拔出大雁身上的箭头。那不是附近几个村落所用的石箭头,那个箭头是铜制的!

毋原见过这一带的大国——庸国——的铜鼎,铜钟,偶尔也见有铜簇,但形状不同。

平地起了一阵狂风,毋原站起来,眼神里闪烁着一抹忧虑。一簇知危,毋原当即命令村民们准备好大刀长矛和弓箭,跟随他朝着大雁飞来的方向走去。

走到村口,赫然见一大队人马迎面而来。毋原心想:这应该就是发射铜箭的人们了。只见领头那位长着满脸大胡子,骑在马上,他身后一面旗帜,旗杆上几根长羽毛,旗幡上画着两只长尾巴的彩色大鸟。虽然毋原的头上也扎着羽毛,但迎面那旗幡上画的鸟十分怪异,毋原不认识那种鸟。他断定这不是庸国的*队,庸*不用鸟羽,而是以白旄为旌。那么,他们是那方神圣呢?

突然,他想起来不久前有族人从西北边回来,向他说起那边一个新兴大国——楚国——的事情。“他们的标记就是一种叫凤凰的鸟。”族人说。

难道眼前这队人马就是楚*?!

突然闯入句町地域的,正是楚国第六任国君熊渠和他率领的楚*。在挥师南下前,熊渠刚刚在西北突袭了古老的国度庸国。如今,他率领骁勇的楚*乘胜进击,继续为楚国开疆拓土。

说起来,楚人原本是居住在中原的。五百多年前,楚人被商王朝驱赶,一路颠沛流离到达武当山北麓的丹阳,又沿汉水南下到达荆山。商朝灭亡了以后,周王朝对他们也不客气,称他们为“蛮荆”。周昭王更三次伐楚,意欲震慑楚人的“异心”,让他们俯首称臣。熊渠是“不服周”的首位楚君。楚国在他的带领下强势了起来。

现在,在熊渠看来,眼前的这些句町部族是真正的“蛮夷”,他对他们的祖先历史毫无所知,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将他们赶出江汉,让楚国取而代之。

毋原一看便感到来者不善。他更注意到对方手持的都是铜刀。

尽管情势紧绷,毋原还是表现得十分冷静。他用平静的语调和手势,问熊渠深入句町之域有何贵干。

熊渠骑在马上,姿态十分傲慢。他竟然挟周天子的名义回答说:“周天子命我前来告知你们,此地乃大周之土,汝等皆须离去!如若不从,吾*将格杀勿论!”

毋原听了熊渠的强硬驱逐令,着实吃了一大惊。他和他的族人在江陵这个地方已经世代生活了不知多少个百年。这里依山傍水,自然妈妈喂养了他们的一切。在句町的周围,还有其他的部族,人称“百濮”。句町本身也属于“百濮”的一部。百濮有一个公认的老大,那就是庸国。庸国的*队时不时会在周遭巡视,但他们从不伤害句町。

虽然句町人不大清楚也不大关心家园以外的事,但是周王朝的存在和周天子的权威,毋原还是清楚的。不仅如此,他还听说了周王朝和楚国之间那些不开心的事。这会儿楚君居然还抬出周天子来,应该是为他自己壮胆的吧!想到这里,毋原对熊渠说:“这里的山水树木都认得句町,因为在您来到此处之前,句町人已经在这里几百年了。既是天子之令,句町不敢不从。但是现在才三月天,能否容句町收割了早稻再走?天子也不至于如此不爱惜他的子民吧?如若不容,那么句町在饿死和战死之间会选择战死。而楚君您怕是跟周天子也不会有好交代吧?!”

坐在马上的熊渠瞪着毋原,心里闷怒,却又觉得这个酋长说的话颇有分量。他心里来回掂量了几遭,终于吐出这些话:“好吧,到了七月如果你们还不走,楚*定不客气!”

2原乡人

熊渠领着一部分楚*打道回府,另一支楚*却留在江陵不动。句町部落里一群血性青年背着箭袋,手持刀矛,找到毋原,要求和驻地楚*血战,以护家园。毋原摇摇头:“不可。”青年们问为何不可。毋原说:“楚人几百年前从中原千里南下,人能经受的苦他们都经受了。而今,他们粮仓殷实,车马精良,武器精锐,连当今世上最强大的庸国,都敌不过他们,更不是我们可以抵挡得了的。一战,只怕恶气还没来得及出一口,我句町九部就将遭受灭顶之灾。你们不知晓,当今周天子的祖先,就是在受到侵扰的形势下主动撤出,才有周朝的昌盛。俗话说,树移死而人移活,于今我们最好之计,是到大江南岸去寻找新家园。大江天堑,可以为我们挡住很多的战事和纷争。”

一个青年脸涨得红红的,说:“这里是我们祖先几百年来的家园,为什么要走?他凭什么赶我们走?!这口气我咽不下!”

毋原:“你咽不下,我就能咽得下?”

青年迷惘地:“那您还打算撤退?”

毋原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楚国的霸道,自有天神会惩罚它。作为酋长我想的是对句町最好的选择。”

几个年青人听了,觉得也有道理,便互相劝退,不再力争。

楚*里有一名战士,叫庸阆(lang),本是庸国人,两年前全家迁到庸国东南边的竹山,不料一年之后竹山便被熊渠的楚国攻击,他被掳了过来。

这天,庸阆到河边去取水,见几块石头间,有个句町姑娘正在洗衣服。走近看,只见她戴着红蓝相间的头巾,上面装饰着贝壳一类闪闪发亮的东西,穿着红蓝相间的褂子,腰间系着*黑相间的围裙。她手里拿着衣物,在河水里来回洗涮着,手上戴着一个骨制的手镯。

庸阆走到上游处,将桶放入水中。

句町姑娘注意到他了。他挑着水经过姑娘时,很有礼貌地对她说了句:“你早!”

姑娘却转过身去,没搭理他。

她是听不懂他的话呢,还是……庸阆好奇了起来。于是更近前一步,问:“我说的话,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但是我不理你!”姑娘硬邦邦说了一句,将湿衣服放进箩筐,站了起来。

庸阆看清楚了她的脸:鹅卵脸,两边垂着骨头磨成的耳坠子,一双又大又水灵的眼睛,一个白皙小巧的下巴……

庸阆猜测,一定是因为楚*要驱赶句町人的关系,姑娘才会对他这般敌意。他放下水桶担子,对姑娘解释说:“我不姓楚人的姓,我姓庸。”

姑娘站住了,打量着他。

庸阆露出了友善的笑:“我叫庸阆,你呢?”

姑娘抿了抿嘴,没有答腔。于是庸阆继续说:“你知道庸国吧?他们原本也在这一带的。”

姑娘微微点了点头。

庸阆:“我就是庸国人。一年前楚国攻进我的家乡,把我抓到*中当差。这不,他们要进攻这里,我就被征调来了。”

姑娘开始有几分同情地看着庸阆,“我姓布,叫菱花。”她说。

庸阆眉头一扬:“菱花,这名字好听!”

“我大叔也是庸国人。”她又加了一句。

正在这时,几个楚兵懒懒散散走了过来,领头的一个看见了庸阆,突然叫了起来:“庸阆,我说你怎么挑水挑半天了也不见人影,原来在这里享艳福呢!”

其他几个嘻嘻哈哈不正经地笑着,一边说:“说的没错,瞧这位妞,长得这等标致,不常见呢!”一边继续往前走,渐渐对菱花形成包围。

庸阆警觉了起来,赶紧护着菱花,对几个楚兵说:“你们不可无礼。她乃是我的妹妹!”

领头的楚兵一听,扑哧一声:“这,这是哪门子的事?她是蛮荒之女,怎么成了你妹妹了?”

庸阆认真地:“我本是庸国人,被楚君征召入伍。这一带本乃庸国的属地。这位姑娘的大叔也是庸国人,我们自然就是兄妹了。”

几个楚兵似懂非懂,还是领头的那个干脆:“罢了,戏人之妹没啥意趣。待我们回荆山去,有道是荆楚多美女!”

几个楚兵走了。菱花感激地看着庸阆,这才完全确定了他和她是一路人。

“菱花谢过庸大哥。”菱花说,启步要离开。

“你家住哪儿?”庸阆问。

菱花手往前指:“那个山包上,五棵楸树下,就是我的家。我跟着大叔住……不过,等稻子一割,我们就得离开了。”说到这里,菱花脸色暗淡了下来。

庸阆“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看着菱花的背影,他突然有一种幸运感,庆幸自己竟然能在这大江边碰到原乡人。

3告别荆门

夏收时节到了,菱花家劳力少,庸阆便过来帮忙收割、脱粒、捆扎。菱花的叔叔知道了庸阆的家世后,接受了他的这份情义相助,也喜欢这个身材伟岸的帅气同乡小伙子,经常在田间和他拉家常,像是老家近年收成怎么样啊,那些难缠的猴子是不是还常常来偷吃果子啦,堵河上还有没有看到妖怪啦……等等。

庄稼收拾停当后,有一日天刚破晓,庸阆就到了布家对面一个土丘上,面对着布家引吭高歌起来:

珙桐花开天堂寨

蝴蝶飞过堵河来

只要世上阿妹在

并蒂比翼不离开

庸阆的歌喉嘹亮而带有磁性,惊动了周遭的人家,当然,包括布家。

句町人也是好歌手,不过,菱花没有以歌回应,而是直接跑了出来。

她小跑着过来了。

“你唱歌真好听!这首我没听过,谁教你的?”

庸阆笑了:“庸国的歌,你当然没听过。我也不知道是谁教的,小时候听我阿爸唱过。”他看着菱花,补充了一句:“唱给我阿妈听的。”

菱花听着,将脸略微转向一边。

“你呢,来一首句町歌吧?”

菱花踌躇着。

“唱吧,等到了路上……”庸阆提醒菱花,句町人就要大搬家了。

菱花咬咬唇,突然就哼唱了起来:

夏至江流荆门外

中秋雁乘北风来

岁岁年年人不尽

只有阿哥入心怀

毋原却没有心思欣赏情歌,他知道,留给句町迁徙的时间不多了。这一段时间来,他一直带领着句町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制作舟车。他知道,世世代代居住在长江臂弯呵护下的句町人,这一回,是要出远门了。

夏收刚收拾停当,熊渠带领他的*队又一次来到江陵。他要毋原领着他的族人往西南去。在这位威猛的楚君心里,楚国的势力迟早要席卷广大的江汉平原,直至大海之滨。

庸阆和菱花又一次在河边相会。庸阆看着菱花,菱花低着头。一片寂静,只有河水哗哗。偶尔有叶子飘落水中,随风而去……

“菱花,别愁,我去跟我的君王说,就说我要留下来!”

菱花抬起不安的眼睛:“能行吗?”

庸阆:“不试怎么知道!”

这天,毋原沐浴更衣,带领句町人在江陵举行了最后一次祭祀,宰杀最后一头牛,敬献给老天,也敬献给句町的祖先。村民们在这里最后一次击鼓,跟着他们的酋长向天公和祖宗祈祷,祈求神明保佑他们一路平安到达新的家园,子孙万代,生生不息,并且再也不用流浪!每一个句町人的眼里都溢满了泪,那个祈祷声是那么样的深沉浑厚,带着沧海般的悲凉,就连在巫风里长大的熊渠和楚*都被深深震撼。

祭祀完毕,毋原率领句町九族扶老携幼,驮粮带草,开始了南下的漫漫征程。

刚一开拔,一位老者便如歌如诉了起来:

看得到苦楝四月花哟

尝不到苦楝十月果

今晨启明星现荆州哟

明夜江陵秋月梦中落

故土哟最后一次喂养我

句町哟最后一次泪婆娑

其他人也跟着哼唱了起来,不舍和悲凉撒满了这群人的离乡路

庸阆急急地跑到熊渠马前,俯首作揖道:“庸阆请求大王允许在下陪同句町人一同南下!”

熊渠不解:“这是为何?”

事到如今,庸阆也只有豁出去了:“回大王,其一,当初大王征召在下,乃因在下通晓百濮之语。如今句町部既已迁移,在下任务业已完成。其二,这些日子在下了解到,在下与句町女子菱花乃同宗兄妹。在下自幼失去双亲,而今菱花大叔待我如家中亲人,在下期盼能和他们同往,同享天伦之情。其三,在下虽离开,将来大王若在江南有需要在下的地方,在下仍然可以为大王奔走。如此三由,望大王垂许,庸阆感恩不尽!”

庸阆的请求情理具备,长着大胡子的熊渠却“哼”了一声:“你只知道你的理,却不知楚国的理!楚国在江汉的大业才刚起步,正需人才,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离开?”

见庸阆没吭声,他提高了嗓门:“你忘了,你的兄姐叔嫂可还在竹山!”

熊渠露骨的威胁,叫庸阆心惊。绝望的他爬上半坡,那里有一排竹木房舍。在那五棵楸树下的柴门前,他找到了菱花。

菱花看他沮丧的样子,知道无望,咬了咬唇,说:“我叔还在犹豫。我劝劝他,我们就留在这里。看楚人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菱花的大叔叫布桥,是一个不喜欢动换、又小心谨慎的人。本来听酋长说要搬迁,他就有些犹豫,现在菱花说不想搬家,他便顺水推舟:“那就不搬了吧。”

虽然决定不搬,布桥还是特意跑来见毋原。“大酋长,这一趟搬家,您还领着大伙儿回来吗?”

毋原闭了一下目,说:“难了。”

布桥露出了焦虑的神色:“大酋长,告诉我们您打算搬去哪里,哪天这里真呆不下去了,我们去找您哪!”

毋原告诉布桥,他们会经由荆江南下,到达洞庭大湖,然后沿洞庭湖西岸南下。至于最后的目的地,他现在也不知道,“只要看到合适的,我们就会住下来。”

“哦……”布桥神情失落。

除了布桥家,村里还有少数一些人家,因为种种原因,也没有跟着大队走。

毋原带领族人,沿江南下,到达洞庭北岸。一路上,句町人眷恋家乡,恨不得船行驶得慢一点。岸边的山水林木和家乡的没有太大的差异,更使他们触景惊心,心痛难忍。女人们抽泣着,男人也悄悄抹着泪。他们看着酋长,他就在那里,看着远方。虽然万般不舍,但这是酋长的决定,他们跟着酋长走。酋长在哪里,哪里就会是家,这是他们心底的信念。他们就靠着这信念,一步一步,离开百千年的旧地,迈向一个还不知在何处的新家……

毋原立船头,看万物向后而去,感觉宛如梦中。此生不曾料想,他和他的族人竟然被逼着离乡背井,踏上茫茫的流浪路。

所幸,句町人算是乐观的,几首歌唱完,他们的心绪似乎就慢慢地得到了平衡。

4缘接桃源

在洞庭湖北岸,句町人稍作休整。九位族长聚一起商量,最后大多数人同意毋原的决定:句町人要沿着沅水继续西南行,寻找更加安宁的去处。

这是野外的清晨,句町人经过了一夜好眠后,又上路了。他们从洞庭湖狭窄的地方上船,接到沅水,一路向西去。这一次,句町人倒是被沅水两岸的景观吸引了去。只见蓝天绿水,有的地方苍翠的山峰相向而立,宛如两位秀美的少女;又有褐色的峰峦拔江而起,好不威风雄壮。世代与江陵作伴的句町人,第一次看到了荆门之外的别样河山。

毋原站在船头,眼睛紧盯着两岸观看,神接天水之外的土地,寻觅着属于句町人的地方。

船行到一处,水波不惊,岸上片片桃林,清晰在目。虽然已经过了桃花的季节,某种香气却飘进了毋原的胸腔。

“真美呀!”船上有人喊了起来。句町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那茂盛的桃林。桃林之外,更有桂花,层层叠叠,宛如仙境。

“靠岸!”毋原喊道。

句町族人们登上了一个全新的土地。这里,景色虽异,却是美好的。风迎面吹来,和老家的不尽同拍,却是温柔的。潺潺溪水,层层果林,平坦的土地,温润的气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上天为句町人设计的一般。这一片世外桃源,抹去了这一群离乡背井的句町人心头的痛楚,同时给了他们新的盼头。

不知此处为何处的毋原,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水边,掬两口泉水喝,感觉了一下;又蹲下来,用手摸着地,用眼睛盯着土看。然后,他站起来,用洪亮的声音告诉族人:“我的句町兄弟姐妹,父老乡亲,这里水土佳美,是上苍赐给句町的礼物。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了!我们的新家园就叫桃花源!”

群情激动,句町人眼里噙着泪,当场便手舞足蹈起来。

到达桃花源的第三天,句町部落里就有新生儿呱呱落地。毋原和他的族人们笑出了泪花。揩了揩眼睛,毋原将目光转向了一对原本已经定亲的人。“乡亲们,”他喊了一声,“喜事要成双。这一对定亲的年轻人,他们的父母都年事已高,还跟着我们辛苦南下。我们就在这桃花源里帮他们把喜事办了,老人孩子一起庆祝,好不好?”

人群里一阵喝彩声响。

姑娘脸泛红晕,小伙子憨喜而乐,两家的老人笑得合不拢嘴。

经过一通准备,第三天晚上,句町人在堆砌好的石台子上燃起篝火。大伙儿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与其说是在举行婚典,不如说是在欢庆句町人的新纪元。

毋原坐在远处的桃树下,那一团篝火在他眼里显得十分奇异。同是一堆火,但他能认出来,那不是江陵的篝火,那是一堆陌生的火。可那些人还是江陵的人哪,那些舞姿也丝毫没有变化。于是,桃花源的篝火在他眼里渐渐变得迷离,他仿佛回到了江陵。他锥心刺骨地想念着那条大江边的水杉、青竹、桑树、枫杨……还有一个人……

迁徙,是一件多么痛楚的事,痛得好像整个身躯脱胎换骨。他知道,他的族人们也和他一样,经历了这撕裂锥心之苦。只是,他们相信他,相信这是必须做的事,是对句町好的事。

“酋长,大伙儿都等着您来跟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呢!”一个小伙子过来招呼他。

“好嘞!”他站了起来,走向那团篝火。

5有一个庸国

那天夜里,人们尽欢而散,一对新人也已喜入洞房。毋原却无法入眠。虎部落的族长见酋长独自坐在树下,便过来问道:“近来酋长劳累有加,该去休息了。”

毋原摇头一叹:“我睡不着。”

虎族长便在毋原身边坐了下来,问:“有什么可以为酋长分忧的,酋长尽管吩咐。”

毋原:“你说,我们原先在江陵住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人赶出来?”

虎族长顿时怒上心头:“因为楚人太霸道!”

“因为我们太弱。”毋原说。

虎族长看着酋长,等待他说下去。

毋原:“我们和庸国相处那么久,庸国人精于炼铜,我们就硬是没有把这招学过来。”

虎族长:“九族里有人知道怎么炼铜,我们只是一直没有去做这个事。”

毋原:“这是我的错,没有做到居安思危。”

虎族长:“酋长,您就别自责了。炼铜本来就太难,要找铜矿,要挖到地下去,要在地底开路搭棚子,难哪!退一步说,就算我们能找到铜矿,把它们从地下掘出来,也还得建高炉去冶炼。我琢磨,我们不如先把庄稼种好,铜,我们可以争取弄到现成的。”

毋原仔细地听虎族长的话,点头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看桃花源土质好,又不缺水,我们一定能在这里种出好收成来。同时,我们也要开始长这个找铜的心眼。有了铜器,句町才能强壮!”

刚换新所的句町人不敢懒散,当即就开始翻地除草,挖沟引水。一年多过去了,桃花源没有让农耕好手句町部族失望,他们在桃花源插秧得米,种藤得瓜。

然而,所需要的铜在哪里还是毫无信息。这天,愁眉紧锁的毋原突然想起来什么,对到访的孔雀族长阿蓝说:“庸阆那个小伙子是从庸国来的,他肯定可以帮我们找到铜。”

阿蓝听了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微笑道:“酋长,您忘了,两年前我们南下时,庸阆和布家的姑娘菱花留在江陵,没有跟过来。”

毋原恍然:“哦,是哟!”

阿蓝:“酋长您最近瘦了,为了大家,您应该多歇息。”

毋原下意识地点点头,却说了一句:“我要去找他。”

阿蓝吓了一跳:“酋长,您要去找谁?”

毋原:“找庸阆。他一定能帮助我们。”

阿蓝露出了忧愁的神情:“酋长,庸阆在江陵,那里现在是楚地,俺,俺可不想再见到那些楚人!”

“庸阆本是庸国人……”毋原自言自语,那一刻,一个计划在他心头陡然出现:他要去拜访庸国!

庸国,百濮所尊的国家,被周天子赐伯爵,拥有广大的国土、青铜原料和器物。虽然两年前遭受楚国的突袭,实力应该还在,并且会更加欢迎句町这个老朋友。

毋原的眼睛里闪着坚毅的神色:“阿蓝,去召集几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到这里来。我们要去一趟庸国,拜见庸伯。”

阿蓝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毋原,庸国,那是多么远的地方啊!然而,他相信酋长的决定是对的。酋长真是为句町操碎了心,他得马上去召集人!

6穿越三峡

孔雀族长阿蓝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性情敦厚,对酋长就像对大哥一样,既亲近又爱戴。接到酋长的命令,他当即回自己部落,挑了几位身手好体力强的小伙子,将他们带到了毋原跟前。

“酋长,您什么时候北上庸国,我们随时听候差遣!”

毋原看了看眼前的几个年轻人,颇为满意,遂吩咐道:“桃花源的米又大又香,别的地方没有。准备好几大袋,作为我们送给庸伯的礼物。”

阿蓝:“是,酋长。要不要准备几匹马?”

毋原朝远处望去,坡上有句町的马在吃草。“这一路都是水路和山路,我们用拖车,省几匹马吧。”

几天后,毋原一行出发了。这是一次探险,但是为了句町的未来,毋原只能毅然决然挑战这一路艰难险阻。他们沿沅江北上,在洞庭湖西北岸接入长江,然后溯流而上,进入鄂西山地。驶过怪石林立,滩多水急的西陵峡。江面稍微平稳时,毋原回望西陵峡的样子,联想到句町的命运和足迹,不禁深叹了一口气。接着,他们进入千回百转的巫峡,从那里转入北上的河段,一路往北,到达庸国国都所在地竹山。

经历了长江峡谷地段的惊险航行,这群人上岸时已经相当疲惫,不过还是强打精神四处张望。只见远处一座山,山顶平缓,山的四面却是峰峦叠嶂,沟壑峻险。山前有一座城池,四面围墙,城关高耸。

两个全副武装的庸国士兵正绕城巡逻,看见他们了,便过来拦住了去路:“停住,你们哪里来的?”

阿蓝等几位同时把目光转向毋原。

毋原走前一步,和蔼地告诉两个士兵:“我们是句町人,庸国的老朋友了,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想拜见贵国国君,还望为我等引路。”

两个士兵用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毋原,又在其他几位身上也打量了一番。一个士兵学了一声鸟叫,便过来了一队庸兵。学鸟叫的士兵要新来的一队庸兵就地守着,自己和另外的士兵骑上马,急急跑回了城堡。

不一会儿,来了几位骑马的人,都佩带着刀剑。领头的那位仔细地看了看衣衫有些湿的毋原,又端详着他的脸和他头上扎着的酋长冠,上面有长长的羽毛。突然,他脸色大变,下了马,趋身过来,跪地而拜:“庸阆见过大酋长!”

毋原先是一愣,马上就意识到这位英气勃勃的*官是谁了,心中又惊又喜:“原来是庸阆!没有想到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太巧了,真是天助!”

阿蓝也感到意外之极。他经常听毋原提起庸阆,没想到还真碰上面了,这天下说大也不大!

庸阆非常激动,先是告诉毋原,几个月前楚国国君交接,乱了一阵,他们便趁机离开江陵回到故国。接着又急问:“句町乡亲们现在住哪里?好久没见,酋长和乡亲们可好?”

毋原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感慨:“我们,远喽,在江南,洞庭湖边。”

庸阆听了愕然:“从洞庭湖到这里,不论水路陆路都万分艰辛。这样,您几位先在这里稍作歇息,我马上去通报庸伯。”

毋原会意地点点头。

庸阆过去吩咐左右好好伺候远道而来的句町人。正要上马,毋原过来问:“菱花可好?”

庸阆微微笑了:“多谢酋长问起。她很好。您会见到她的。”说完行礼,策马前行。

7再见宗亲

庸阆快马加鞭入城,绕过一片茂密的珙桐树林,进入苍翠的竹林区。竹叶掩映中,庸都的王宫雄浑而伟岸地矗立着。这座宫殿有一百七十年的历史了,是周武王分封那会儿建造的。整座宫殿呈墨灰颜色。宫殿顶端则高角耸起,十分威严壮观。庸阆疾奔而来,马蹄声碎,惊飞了宫殿屋顶的鸦群。

庸阆此时已经是庸国的都城侍卫长。他步入宫殿,对着国君鞠躬作拜:“大王,原江陵句町九族酋长远道前来求见。”

庸伯听了庸阆的报告后疑惑而问:“江陵?句町人不是被熊渠赶走了么?”

庸阆解释:“正是。两年前他们离开江陵,落脚洞庭湖西南边的桃花源。此番他们正是从洞庭湖进入长江,溯江而上,转入堵河才到的竹山。”

庸伯:“他们走了这么长的水路,到这里有何贵干?”

庸阆:“我看他们几位十分疲惫,没有多问。是否让他们先歇息整顿好再来拜见,还是……”

对于句町人庸伯非常熟悉,这是一个以和为贵、既勤劳也易满足的民族。庸国两年前遭楚国突袭,此事庸伯耿耿于怀,正想着如何联合西南诸族,抗衡一天天强大起来的楚国。不期就在这骨节眼上,同受楚强之逼、千里之外的句町人竟然不辞艰难地来了。庸伯心里窃喜,遂说:“也罢,我明日在此与他们聊叙。”

庸阆带领两辆马车,急速赶回,告诉毋原一行庸伯答应明日宫中约见。“现在请各位上车,我带各位去歇息整顿。”

毋原说:“我们客随主便。”随即上了马车。

平时没有感觉,这会儿觉得这马车实在是太舒服了。马车踢踏响,将这群远道而来的故人送到了庸阆自己的家。一行人走进柴门,一个宽敞的院子呈现在眼前。菱花,句町的女儿,正坐在树墩上,用一根臼杵在一个石臼上锤谷脱壳。一个一岁左右的幼儿在石臼边来回爬着,咯咯地笑。

毋原看到这一幕,就好比看到自己的亲妹子一般。他站住不动了。

庸阆连忙走前去,对菱花说:“起来,看看,谁来了?”

菱花停下手,站起来,愣了一下,然后小步呆呆地往前挪。

庸阆刻意不吱声。

“大酋长!”菱花喊了一句,几乎同时,那泪就溢出了眼眶。

毋原眼睛也湿湿的:“两年没见,孩子都出来了。恭喜呀!你叔呢?”

菱花一回头,正要喊人,就见布桥已经站在了毋原跟前:“酋长,酋长!您从哪里来呀?您好吗?大家都好吗?”

毋原转向布桥:“都好。我记得你临别所说的话,这不,我来了。”

庸阆告诉布桥:“酋长和句町九部离这里很远,在江南。”

布桥睁大了眼睛:“江南哪?酋长这一趟可太辛苦啦!”

庸阆:“是啊。布叔,您找几位来帮帮忙,今晚让酋长他们好好歇息一宿。明天还要去宫中谈要事呢。”

布桥:“没问题,我和菱花会张罗。自家人来了,句町人团聚了,怎么也得庆贺一下!”

次日,毋原一行换上整洁的服饰,进宫拜见庸伯。

8这一支铜箭

庸伯看上去有些苍老,有些臃肿的脸上刻着长长的皱纹,与毋原的青壮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庸伯说:“句町和庸国相距千里,山高水险。酋长不远千里而来,相必有要事相告?”

毋原:“是的。句町因为国弱,两年多前被楚国逐出了大好江陵,之后跨过长江和洞庭,落脚桃花源。如今句町虽然农作甚好,但*戎依然十分疲弱。如不尽速增强,在下担心今后恐仍将难逃被人鱼肉的厄运。贵国乃武王亲自册封的诸侯之国,地大物博。在下此番专程拜访,是想请求庸伯为句町助力。”

庸伯边听边点头:“庸国如何为句町助力呢?”

毋原:“当今兵戎重器在于铜。贵国长于制铜。句町南方小国,如蒙贵国不弃,以铜相赠,则不唯农耕将大有助益,刀矛弓箭亦将战力倍增。如此则句町可为贵国南方屏障,一同抗拒强楚西进南侵的狼子野心。”

庸伯讶异于毋原的坦率,也赞赏他的分析论点。句町国小,处于乱世,需要一点铜也是自然的。庸伯当场应承道:“这个好办,这次我就让你带一些回去。还有几个铜工,也随你南下,教授你们一点铸造的技术。”

毋原听了,当场再三拜谢:“句町永世不忘庸伯赐铜之恩!”谢毕又吩咐手下将一路驮上来的几大袋稻米赠与庸伯。“句町世代与稻米为伍,桃花源乃农耕宝地。桃花源种出来的大米,颗粒长而饱满,煮过香味不散,进口柔韧舒服,庸伯定不会失望。”

几大袋米装于麻袋之中,仍藏不住它米香四溢。

庸伯睁大眼睛看着白花花的大米,动容而赞:“奇米!如此费心费力千里送来,庸国真乃情义之邦!”

毋原作礼道:“承蒙庸伯厚赞!”

毋原一行南返的前一日,庸阆向庸伯请求说:布桥和菱花都急切想跟这酋长回句町本部,庸阆自己也希望能和家人一起随行。

庸伯摇头说:“不行。你是庸国的将*,庸国不能没有你。”

无奈之下,菱花只好继续随着夫君寄居竹山;布桥则收拾行装,跟随毋原前往桃花源。

“大酋长,我做梦都盼着这一天哪!”百感交集的布桥对毋原说。

毋原的庸国之行后,铜器便在句町出现了。因为来之不易,又由于数量有限,毋原对它们极为珍视。这些铜,只用来制造保卫句町的武器。

这一天,当布桥将打制好的铜箭拿到毋原跟前的时候,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多年前楚国的熊渠射杀大雁的那根铜箭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正是那根铜箭,拉开了句町被迫迁徙的序幕。

往事不堪回首,但作为酋长的毋原必须硬是往痛处去回忆。毋原将铜箭收好,对布桥说:“你带一些族人,好好跟庸国工匠学制铜技术。这个技术我们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布桥深深理解酋长的心思:“酋长放心,我正张罗着呢!”

在句町工匠的努力下,铜刀、铜剑、铜斧等被一件一件地铸造了出来。数量虽少,却标志着句町一个时代的开始。毋原的筚路蓝缕,为句町后世的繁荣和强大奠定了基础。

9毋原的回忆

二十四年过去了,五十七岁的毋原现在经常梦见故土江陵。其实离乡二十六年来,故乡没有一刻离开过他,只是因为迁徙创业,无暇多想,那份眷恋被压在心的底端而已。

他思念江陵,还有一件没有人知道的秘密:江陵住着他的挚爱情人。生命走到了近末端,该为句町做的,他业已完成;而今,他必须要去完成他自己生命的心愿:去和情人团聚。

他培养、推举并任命了一位可靠的酋长,领导句町继续前行。一个仲春的凌晨,天还没有透亮,毋原带着简单的行囊,悄悄地离开了他为之奋战一生的句町,离开了美丽如画的桃花源,沿着二十六年前的路线,他开始了重返故园的征程。

沅水很长,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回味他的一生。他坐在船头,心绪和二十六年前南下时迥异。那时,心绪是躁动的,眼睛不停搜寻着两岸,寻找着句町人的新家园;而此时,江上水鸟回旋翔飞,艄公不时哼唱着号子,他都没怎么在意。江上雾蒙蒙,往事却如烟漫回他的心海,越来越清晰。

毋原本是孤儿,三岁时双亲尽逝,他被村里一户同姓人家收养,养父叫毋江,养母叫江女,生有一男,叫毋承,年长毋原两岁。毋原来到毋江家后不久,家里又添一女,取名谷玉。

毋江当时是句町正元部族的族长以及刚刚统一的句町七部的大酋长。从毋承八岁开始,毋江就积极培养这个儿子,希望他将来继承族长。无奈毋承不是这块料,既不吃苦又不耐劳,百炼不成钢。毋江于是将目光放到了养子毋原身上。从各方面看,毋原都是理想的材料。除了刻苦耐劳,各门技术过关,毋原视野开阔,性情内敛沉着,为人包容,并不失谋略和心计。在毋江眼里,他不仅会是理想的族长,还是合格的酋长。

毋原从小在养父身边,跟随他到处奔走干活。长到十六岁时,毋江更有意识地训练培养他。也是那一年,毋江全盘托出,将毋原的身世告诉了他,同时也把毋氏一族共同的祖先毋句的故事讲给他听。

谷玉小毋原三岁半。亲哥哥毋承从小对她冷漠,和她一起玩耍、呵护她的,是抱养的哥哥毋原。兄妹俩从小相处非常和谐,感情笃深。等到两个人都知道了毋原的身世后,各自都很难过和不习惯。谷玉心里油然生出对毋原的怜爱,对他显出了以前没有过的关心体贴和照顾。

谷玉的善良让毋原点滴在心。悄悄地,一股极隐秘的情愫从他心底滋生了出来。

爱情是会有灵犀、会互动的。从毋原有意的疏远和下意识的关爱里,谷玉捕捉到了那份爱恋。这种觉察又会以一种细腻敏感的、只有两人之间才能体会得到的方式传递给毋原。

毋原是一个自制力超强的人,这也正是毋江欣赏他的原因之一。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地位和本分。尽管内心火热,表面却用冷若冰霜来掩盖。尤其在他明白了养父对自己的期待后,更是不敢越过雷池半步。

10女人为祭

江汉平原是一个辽阔的区域,居住着大小许多部族。毋江的正元部人数最多,与其他虎、蜻蜓、狼等部语言习俗一样,以前却各自分散,互不合作。毋江是统一句町七部的首位首领。当下,还有蛇和孔雀两部不服大部,仍然游散。

毋江分析,仍然离散的两部中,关键是蛇部,他们人口较多,地盘处在正元和孔雀之间。如果服了蛇部,孔雀部会跟进。现在问题是,蛇部不仅有意疏远正元,还热衷到外面去拉拢其他的族人。

要如何制服他们呢?毋江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女儿谷玉身上。

原来,蛇族族长有个身残的儿子,找不到理想的姑娘。而谷玉的美貌享誉句町七族,许多人来提过亲,都被毋江婉拒。如今,毋家娇女无疑是最后统一句町九族最好的纽带。

当毋江在家中提到此事时,没有想到,平日温顺可人的谷玉竟说出了这样的话:“阿爸,我不想!”

“这件事阿爸说了算!”他发怒道。

毋承和江女各自表了态,要谷玉听长辈的话。一直沉默着的毋原出乎意料之外地站在了谷玉一边:“阿爸,这是一辈子的事情,谷玉要是不想,也不好强迫她吧?”

毋江怔了一下。毋承怼了一句:“毋原,你懂什么,少说话!”

毋原不再说话,却也不再吃饭了。第一个离开了饭席。

谷玉第二个离开。

“阿爸,您看他们……”毋承站了起来。

毋江伸手挡住了毋承,不让他讲下去。

第二天一早,毋江把毋原拉到了一处高地。从这里能看到长江浩浩西去,一望无边;也能看到大江北岸茫茫的原野。毋江说:“你看江汉平原,天地好像很大,却常常容不下人。这里不平静,不是我说的,你知道,你自己的亲生父母就死于族斗。我听说汉水那边兴起了一个叫楚的方国,十分强势,正沿着沮漳河南下,逼近句町。句町本来就是小族,再不尽快团结,拧成一股绳,将来如何在险境中求生存?”

毋原听着,心里十分烦乱,突然问毋江:“阿爸,正元部这么强,如今又结成了七部联盟,为何不能以武力逼迫蛇和孔雀两部归顺呢?”

毋江摇摇头:“原哪,武力是凶险的,不能轻起战端。赤铜部我们是靠武力统合的。那一仗我们死了多少人,感情伤了,几年都弥合不了。将来你要做了酋长,千万要记得这一点。”

毋原低着头。他心里想要的,只是能和谷玉一起过快乐幸福的日子。他并不想当族长,更不用说酋长。这些让他失去他自己的使命,是养父硬加给他的。此时,他深深感受着命运的窒息和人生的无奈。

就这样,毋家和蛇族身残的公子定了亲。婚礼那一天,谷玉哭成了泪人。而毋原也找了个借口,独自去远方打猎,数日才回家来。

谷玉的他嫁,改变了毋原的一生。从此,他远离女色,一心扑在族人的事情上。蛇部和孔雀部如毋江所愿,合并了过来。毋原也被推上正元部族长的位置。

又过数年,毋江自觉身体不支,便召集族中长老,共举毋原为九族酋长。毋原因为长期代表毋江在各部中奔走,巩固各部联系,为族人排忧解难,很得人心,水到渠成地就成了句町共主。

病重的毋江将毋原叫到了跟前。

“原哪,为父早就知道你的所爱。没有办法,拆散了一对鸳鸯,阿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谷玉!”

没有想到养父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和谷玉的感情,这让毋原心中五味杂陈。如今,老人就要归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什么都不应该计较了。“阿爸,您别说了。孩儿知道您这是为了大公。”

毋江看着养子,目光里有欣赏,有慈爱,更几乎有感激,“原儿,我没有看错你。句町有你,我很放心。为了句町能百年千岁,永享平安,这都是值得的。”

一句“值得”两头重,这重没有高山也没有长河可以测量。

11真爱定格

毋原柱着木杖,从江陵古渡口上了大江北岸。时隔二十六年,再度与生养祖先和自己的故土见面,看着那熟悉的水湾和原野,熟悉的水杉、青竹和苦楝,物是人非,睹物思人,毋原满怀伤感,涕泪涟涟。

这里虽然现在是楚人在掌管,但仍然有大小不同的部族杂居,其中也包括小部分的句町人。当年南下,一小部分句町人因为各种缘故留下来。谷玉就是其中之一。当时她一人要照顾残废的丈夫和年老的公婆,还有自己的亲娘,只能用一双深如江水的眼睛,依依不舍地送他远行。

到了桃花源后,毋原曾经几次派自己的亲信北上,打探谷玉的消息。他知道谷玉在几位老人先后过世后,仍然照顾着丈夫,直到他在八年前亡故。谷玉和丈夫没有子嗣。丈夫过世后,她住到了一个远离江边的竹林深处。

大约二十二年前,谷玉托前去打探的人传来一个信息:要毋原赶紧娶妻生子。见于酋长的接班问题,毋原在三十五岁时终于结了婚。妻子珍女是个贤惠的女人。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难产而死。毋原从那时起独身至今。

也许是因为外表看上去已经是老翁一个的缘故,踏上当年的故土,如今的楚界,毋原并没有引起楚人多少注意。他柱着杖,凭着几年前探哨的描述,一步一步,朝着竹林深处走去。

林子如迷宫一般,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出不来。不过,这点小迷障难不倒毋原。从十岁起,他就随养父在江陵的天南地北到处滚打,砍过树,杀过蛇,划过竹排,捕过大鱼……探哨人跟他一描述,他就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为句町做了多少事,他已经很模糊。眼下,他生命的真正目的却越来越清晰——他就要和自己最相知的女人,最心爱、最亲密无间的女人相见。

那是一间小小的木屋,竹林环绕,百鸟啼鸣,更有金银花藤条攀屋,清香萦绕。

毋原走过去,敲了敲门。他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时,四眼相对,时空定格。

二十六年来,每次他们隔着万水千山互相想起,都是对方年少青葱的模样。而今,命运没有给他们一起老去的浪漫,却让他们消受别时花草鲜美,转眼落花流水的残忍。

可是,在真情人的心目中,这一切,都算得了什么呢?

“原哥,你这样突然而来,我来不及梳妆更衣……”谷玉一句话没说完,泪下如雨。

毋原走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玉妹,你梳不梳妆都漂流!”

毋原告诉谷玉:三十多年前,他曾经绝望地想过带着她出逃,去到一个没有任何干扰,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个梦想终于实现!

两人紧紧相拥,此时,就算是天崩地裂,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这一年是公元前年,是熊渠的小儿子熊延为楚子的年份。听这里的人说,毋原和谷玉在那片不受外界骚扰的竹林中一起幸福生活,双双活了一百多岁,直到熊徇,就是楚国第十二任君王在位的时候。熊徇是熊严的第四子;而熊严是熊延的小儿子。

卷二毋坤

12江陵的今生前世

句町人在桃花源这块绝好的地方住了整整两百年。说来,句町和楚可谓扯不断。当年熊渠的楚国占了句町的地盘,毋原率句町举族从江陵南迁,少许楚人因各种缘故跟了下来。之后又陆续有零散的人们从荆楚南下。这些南下的荆楚居民为句町带来了铜器,又加上毋原曾经专程北上赴庸国求铜,句町的铜器和制铜的能力在慢慢增多,增强。农耕之余,句町人会寻铜挖矿。他们也发展出了自己的冶炼作坊,制造出来的第一个铜制品,就是铜鼓。一个,两个,三个……慢慢地,坚固而铿锵洪亮的铜鼓取代了过去的木鼓,成为了句町人祭祀活动的庄重器具。这一年,句町人在桃花源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建国典礼。句町九族正式组合成为句町国。而首任国君,就是毋原的后世子孙毋方。

就在句町人的建国铜鼓声响彻云霄的时候,楚文王熊赀将楚国的首都从汉北的丹阳迁到了荆门之外的江陵,就是当年句町人聚集的地方,他们最早的家园。这一年是公元前年。从此,江陵有了一个带着楚国历史烙印的别称:郢都。在郢都的辉煌和废墟底下,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也是句町人的家园。

楚文王迁都的七十七年后,公元前年,楚庄王经过三年沉潜,一鸣惊人,率领楚*联合秦人与巴人,灭了庸国。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庸阆和葵花的后世家人,随一群不愿沦为楚国臣民的庸人、句町人及其他百濮族人逃离了庸国,其中有布桥的后人布汤及庸阆和葵花的后世孙女庸馥。

那天,一群句町人正在田里忙活,突然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朝村里走来。句町少年毋皆见这群人衣着穿戴和句町一般,便迎上去问:“请问你们从哪里来?来句町桃花源有什么事情?”

布汤一听便兴奋了起来:“桃花源?这里就是句町的桃花源?”

毋皆:“是的。你们是?”

布汤往前一步,激动地:“小兄弟,我们也是句町人。你听,我们说的话一个样。我们从庸国来。庸国没有了,被楚国灭了。我们知道在江南有句町的大部族建立的国度,便沿江一路下到了这里。”

哦,真有这样的事!原来是句町失落了几百年的亲人,毋皆听了十分兴奋,对布汤说了声:“你们在这儿等一下!”拔腿就朝句町王府跑去。

此时,句町国王叫毋坤,是毋皆同父异母的大哥,大毋皆十五岁。他个子不高,长相斯文,性情温和,但一旦主意定了便会坚持到底。一听小弟来报,马上就朝村头奔去。

酋长的出现,让颠沛流离的布汤一行群情难控。好像失散的羊群终于找到家,他们声泪俱下,向自己的宗亲倾吐逃难和离别之苦。毋坤见他们脸色憔悴,衣衫破成一缕一缕,十分心疼,即刻吩咐桃花村民们送衣送食。

喝过汤水,吃过饭菜后,悲情转成了喜气,句町人不分先来后到,当即唱歌跳舞,歌舞同式,步调同拍,天衣无缝般宛如故人。

毋坤在一旁,开怀地跟着张口哼唱。毕竟人多力量大,失散百年的族人前来团聚,无疑给桃花源增添暖气。

毋皆过来了,神色有些忧虑,“大哥,我看我们得做准备了。”

毋坤正在兴头上,不解地:“准备什么?”

毋皆和大哥不仅年龄差距大,在相貌和性格上也十分不同。毋坤比较放松,爱热闹,也讲究一点享受;毋皆比较多愁多虑,做事绝不拖拉。

“大哥,这些兄弟姐妹从庸国逃难到这里,叫我担心句町的前途。庸国是句町背后的支撑。庸国一倒,我们可就曝露在楚国的眼皮底下了。”

毋坤手一摆:“咳,你想多了,还远着呢,总是爱担心。要担心也是该我担心,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屁孩。”离开山清水秀的舒适的桃花源,在此刻的毋坤心里有些难以思议。

毋坤说得也对。楚庄王灭了庸国后,并没有急于南下,而是挥师北上,到中原争霸去了。不过,毋皆没有松懈。他感觉句町人离开桃花源是早晚的事,便暗自招呼一班人马,开始制作推车拉车等工具,为日后可能的迁徙积极准备着。

13情何以堪

南北句町人汇聚后又过了五年,五年前的女孩庸馥已经长成少女。一天早晨,庸馥突然显得有些忧郁,在桂花树下唱起了山歌:

珙桐蝶花飘过山

竹叶青青沅水旁

荷影随江漂无处

桃花源外是哪乡

句町王毋坤听了一怔,遂叫庸馥过来,“这歌是自己编的还是谁教你的?”

庸馥:“我自己编的。”

毋坤更惊讶了:“你年纪轻轻,怎么知道那么多事?”

庸馥:“我生在竹山,那里有漂亮的珙桐花。听老人讲,珙桐花有很多故事,又说我家祖辈在楚地住过,那里是大江边,有荷塘。现在我在桃花源,不知以后会去哪里……我就这么串联起来唱。”

好聪明的女孩!这时,毋坤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想起了之前弟弟毋皆的提醒。他找来毋皆,要他即刻北上探听楚国的动向。

毋皆回来了,带来了楚庄王熊旅的*队正在集结,就要南下的消息。

毋坤终于嗅到了外面世界的烟火味,看到了刀光剑影逼近的威胁,“毋皆你是对的,是大哥懈怠了!”

当即,毋坤召集几位族长,对他们说:“我决定将句町迁离桃花源。”

此语一出,众人惊愕。

“什么?!要离开这么好的世外桃源?”赤铜族长韦强,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问。

毋坤:“这里已经不再是什么世外桃源了。熊旅的楚国现在气势正盛。他的大*一南下,桃花源便会成为他的囊中物。我们必须赶在这之前离开这里。不能存有侥幸之心。”

韦强:“可族人们舍得离开吗?”

毋坤:“我也不舍得啊,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韦强站了起来:“酋长,我们有。我们把九族的兵勇召集起来。如今我们也有铜刀铜箭,楚人敢来,我们就敢战!”

毋坤示意让韦强坐下。“你要觉得全族战死是一种选择,那就算是吧。”

“那也比全族落跑的好!”

蛇族长附议说:“至少,我们是死在家乡。”

毋坤苦笑加冷笑:“家乡,现在哪里是家乡?我们的宗祖毋原和他之前的句町人都埋在了楚国现在的国都。要带领一族的人,心思就得要变通。当年没有楚国,有庸国。庸国跟我们非常友好。可后来有了楚国,没有了庸国。楚国只是要强占别人的土地。形势变了,我们的心思就得跟着变。”

韦强仍然桀骜不驯:“是要变,以前不打仗,现在要打!”

毋坤怒了:“你看过楚国的*队吗?人家有大战车,多少战马,多少铠甲……人家有铜绿山,挖不完的矿,我们有什么?几支铜箭射完了怎么办?宗祖毋原早就想到这层,所以才和庸国建立联盟。可现在别说是庸国亡了,就算庸国还在我们也斗不过楚国。还没等你尊严打出来呢就被碾成一堆泥。你要是还想带着你的族人一起死,我也拦不住你,你请便。我要带着句町大部另求永久之乡,让句町永远能种自己的田,耕自己的地,唱自己的歌,跳自己的舞。我算说明白了吧?”

韦强还想说话,被孔雀族长拦住了:“我支持大酋长。酋长说得好。句町人不能死,句町人要好好活着,自自由由快快乐乐种我们的田,养我们的牲畜。”

“那,我们离开了去哪里?”韦强十分沮丧地问。

毋坤语气转缓:“阿强,我明白你的心,我何尝不想痛痛快快打一场。”说完伸出手来比划了几下,“东北边我们是不能去的,那里是强大的中原诸侯国的地盘。西边高山险峻,是巴族人和其他部族的地盘。我们只能继续往西南的方向去。”

“继续西南行……”历史一再地上演同一出戏,让毋坤自己和在座的几位句町首领情何以堪。

14从桃花源再出发

桃花源太美了,两百年来住得好好的,就像韦强一开始的反应那样,许多句町人不愿离开。有的人情绪波动,开始哭泣。下田干活儿时,村民们显得沮丧懒散。

这一日,毋坤全副武装,穿戴句町酋长服饰,手执权杖,对全族人训话。

“北边的放羊人,没有房子,没有固定的地方。他们赶着牛羊马,哪里有草,哪里就是他们的家。”

“大江边的江陵好不好?当然好。地方比这里大,鱼米比这里多。可是三百年前,句町宗祖毋原硬是带领全族,离开江陵,到了这里。”

“当时不离开会怎么样?”有人问。

毋坤的眼光迅速在人群中找到了发问的人。

“韦干,庸国五年前才刚被灭,你知道吧?三百年前不离开的话,今天已经没有句町这个族,这个家,这个国!为什么?因为我们人少武器少,人家人多武器多。我们会成为人家的奴隶,任人宰割的牛羊,不能作为句町人自自在在活在世上。”

那人不吱声了。毋坤便继续他的话题:“中原乱世,几百年前就开始了。中原各国互相攻伐争霸,死了多少人。离他们近,我们就遭殃。为了句町的子子孙孙,我们必须远离中原。北边的牧民是哪里有草哪里是家;我们句町人是哪里有水土,哪里平安,哪里就是家!句町人聚居一起,我们就是生死不离的一国!”

底下的人开始激愤了起来,有支持赞同的,有难过不舍的,还有发怒诅咒楚国的。

“我的句町兄弟姐妹们,”毋坤大声呼招:“要说不舍,不情愿,我和你们一样。如果我们有更好的选择,我也不会要离开。可是我们没有。进一步说,我相信,我们南下,前途会更好,日子会过得更平安更快活!句町的乡亲们,愿意跟你们的酋长一起走的,就到这三棵大枫树底下来!”

底下的人群开始慢慢分开。三棵大枫树下的人越聚越多。

毋坤对还站在原地不动的人们说:“这边的乡亲们,我不能绑着你们走,可是大部一走,你们就是离群的孤羊,我虽然想你们,爱你们,却无能为力,不能救你们。盼望你们还是跟着大家一起走。再美的地方,没有平安,就和狼窝没有两样。作为大酋长,我不想要我的羊儿落入狼群。”

一位青年人说话了:“我们不是不想走,而是家里老人走不动啊!”

毋坤听了,当即吩咐左右推出几辆柴车来,告诉大家:“我有一个好弟弟毋皆,五年来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大家不用怕,我们有足够的车马,带领全族人全数离开。”

和三百年前一样,句町人进行临行前的最后一次祭拜。句町的巫师摇着铜铃,为句町祈福。那平时听起来非常美妙的铜铃声,现在显得声声夺*。村民们没有跳舞,也没有唱歌,只是跟着巫师念念有词,诉说着心中的哀痛和期盼。

由于楚*逼近,句町人没有来得及收割他们的稻子,便匆匆收集仓里的粮食,扶老携幼,大袋小包,全数上路。

有的人悲愤不过,想一把火烧了田里的庄稼,被毋坤拦住了:“留着它们吧,句町人不做这种事。”说完毋坤当场跪下,朝着稻田起伏的家乡叩首三拜。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下跪,当场痛哭声起。句町人的汗水浇灌出来的稻田随风翻滚,挂在枝头的果实低垂着头,仿佛不忍心见这心碎的一幕。

15擦肩桂林,到达西林

在句町人第一次大迁徙的近三百年后,大约公元前年间,在酋长毋坤的号召率领下,万分无奈的句町人,再一次惜别他们珍爱的土地,再一次向着大西南进发。这一次,他们走得更远。他们拼命地朝着西南的方向去。这一次,他们不惧怕爬山越岭。他们想到,之前住的地方都太过平坦,人家顺水而下就可以攻击你,驱赶你;而高山峻岭,能够为他们的安身立命之处提供屏障。这一次,他们要到一个远离中原的地方,一个彻底改变他们流浪命运的地方。

这是句町人一次空前的艰巨大迁徙。他们从沅湘之地出发,经历数月的颠簸跋涉,到达了一处。当这群浪迹天涯的人看到了这处,几乎所有人,包括毋坤,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不约而同地喊出一句话:“仙境!”

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以为他们在做梦,所有人都在做梦。因为这个景观太美了,他们不敢相信他们会置身其中。这里,每一座山都美得像仙女,像俊童;河流像丝带,湖水像明镜。没有风,眼前就是一轴画,一个定格的神仙境地。

等到他们互相看了看,确定这不是梦后,他们便一屁股坐了下来,再也不想挪步了。

毋坤也坐了下来,欣赏着绮丽的风光,心头有些恍惚。

毋皆没有坐下来,他一个人沿着湖畔,山麓绕着,看着……风景越是绮丽,他的心头就越不安。转够了,他走到毋坤跟前:“大哥,我们开拔吧!”

毋坤看着他,眼神充满了无奈,几乎是在求饶。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小弟弟,相信他的判断。其实,毋坤自己也全然明白,这个与桃花源一样毫无险阻的地方,不再属于句町。

心中一阵苍凉,毋坤站了起来,回到众人面前,“走吧!”他催大家。这句话,也是在告诉他的族人:我们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我们。

句町人,经过几百年的磨难,他们共同的记忆和基因就是他们的灵犀。酋长一句“走吧”,大家立刻心领神会。他们跟着酋长,在河边饮足了水,再度上路。

又过了数月,句町人终于到达了中国大西南一处叫西林的地方。群山环绕,沟壑纵横,构成西林的天然屏障。

毋坤和族人们穿越山岭和丘陵,一到这个地方,都不觉停住了脚步。只见山岭重迭,有如铜墙铁壁;林木葱茏,有如哨兵护守。句町人住到这里,胜过拥有百万雄师!

句町人感到自己和这块土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他们觉得这是神明的牵引,才使得他们来到这里,驻足四望,四周静悄悄,只有河水流动的声响和大鸟飞过的鸣叫。由于四面群山,这些声音在空谷中回旋,好像在欢迎这群远方来客。

16羽人江(驮娘江)之缘

进入今广西西北边陲后,句町人沿着今天的驮娘江江岸而行。在江边,一个眼尖的句町妇女拾起了一个陶罐。陶罐上有彩色的绘画,画着一个鸟身人头、双耳垂长的“人”。

“哎,你们看,这是什么呀?”女人招呼她的族人。

接着,一个孩子也拣到了画着类似图案的陶碗。

毋坤过来了,接过陶碗,细细看着。接着又四围张望巡视,所到之处并没有看到一丝脚印人迹。毋坤走了回来,又拿过陶罐,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说:“看来,这条江不寻常。我们就叫它羽人江好了。”

羽人江(驮娘江)注定成为句町人的一条祖母江,源自江北的句町人来到这里,将要被人遗忘他们的所从来,将要成为后世认识的句町人。毋坤,就是促成这个巨变的的那一位句町酋长。

后来句町人制作出新的铜鼓,铜鼓的四壁就刻着句町来到西林时的第一发现:羽人。

句町落脚西林后,马上必须向土地、山岗和水流要食物。毋坤和几位族长一起,马不停蹄,视察地形。很快,他们便发现,和洞庭湖畔的桃花源不同,西林山地纵横,丘陵起落。羽人江以及其他几条小一点的支流的河谷,是理想的水稻种植地。其他的耕地,都必须要在山坡上开垦。

“马上要整出梯子田!”毋坤对身边的族长们说。

“不怕。”“这个我们在行。”几位族长说。

族长们的自信是有道理的。经过几百年的农耕锤炼,句町人已经掌握了梯田技术,西林正好让他们好好地发挥一下。

落脚西林的这些人中,除了句町人为多数外,也有原庸国的子民,还有一些百濮族人,甚至楚人,可谓是多族多智慧的聚居。在西林的山岗与河滩,各种人的声音:号子声,开垦声,伐木声,船橹声,还有金属的声音,组成了一曲交响,唤醒了这一片曾经荒无人烟的处女地。

来到西林的第一个秋冬时节,句町人便在羽人江河谷丰收了他们的第一季稻谷。他们在河滩上燃起篝火,敲起铜鼓,宰杀狩猎来的野鲜,祭拜祖先和天神,表达心头的感恩。

毋坤独自站在西林大障山上。从这里远眺东北方向,只见山峦奔走,气势磅礴。层层山水之外,是一片浑厚的、无边的迷离。平生第一次,毋坤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中原诸国要互相争霸。而他,心里不曾有过半点要在句町之外争强好胜的意念。

毋坤将目光转向西北。这边,山脉更加雄伟,林木更加浓密。水文都藏进了重山密林中,人也是。毋坤知道,在那些似乎鸟都飞不过去的悬崖峭壁里,居住着其他许多部族。他感谢祖宗引路,庆幸老天佑助,让句町终于拥有了这样一块安宁之地。

毋坤意识到了自己肩上沉沉的职责:守护并保卫这片来之不易的句町家园。

毋坤成立了句町第一支九族统一的武装力量,句町的*队;而从小练武的毋皆,被指定担任这支部队的领*。

一日,毋皆从山上下来,走到羽人江边,洗去一天身上的尘泥。另一头走来了少女庸馥,她来江边洗衣服。庸馥见毋皆的衣服丢在一边,便过去说:“皆哥,我帮你把衣服洗了吧?”

毋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庸馥一手把衣服扔进了水里,另一手递给了毋皆一件干净衣裳。

毋皆愣了一下,庸馥嫣然一笑:“穿上吧。我今天也不知怎么地,就带了这件出来。”

这一幕,被刚刚走到江边的毋坤看到了。他垂下眼睛,来心事了。

毋坤毋皆两兄弟的父亲几年前亡故。毋皆的亲娘是巴族人,毋皆十岁的时候过世。现在家里只剩下兄弟俩和老母亲。小弟的婚事,大哥是要负责的。

毋坤满欣赏庸馥这个姑娘,只是从来没有将她和毋皆想到一起。看到眼前自然而奇妙的一幕,他突然觉得两个人其实十分般配。

当天晚上,当着母亲的面,毋坤问弟弟庸馥这个姑娘怎样。

白天刚刚让庸馥洗了衣服,毋皆听大哥这么一问,便敏感了起来,“大哥问这个干什么?”

毋坤:“你不用管我为什么问,只管老实回答你觉得她好不好。”

毋皆腼腆了,脸颊微微发红:“嗯,她还挺好的。”

“很好,”毋坤说:“明天我就上她家提亲去。”

毋皆迟疑地:“大哥,就不要了吧。”

毋坤皱眉:“怎么了?”

毋皆嘴唇动着,琢磨着怎么说,“我是一个劳碌命的人,不想连累她。”

“什么话!”毋坤说,“越是劳碌命,才越要有人看着你。”

这时,两兄弟的母亲说话了:“我看这事好。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皆儿了!”

“听到了没有,”毋坤说,“好好听大哥的,别人阿妈担心你。”

毋坤到庸家一提,庸家见大酋长亲自做媒,毋皆又是那么好的小伙子,高兴都还来不及,哪有不要的理。两家来回几下,这婚便成了。

17命中的广南

落脚西林的两年后,句町人的耕作已经拓展到了西洋江河谷。又过了三年,人口明显增多,房舍棋布。毋坤发现,他的西林显得太过拥挤了一些。他把手支在下巴上,眼睛的每一个眨动都反映着他大脑的思索。

一天,天蒙蒙亮,毋坤就走出了他的居所。他来到羽人江畔。驮娘江,绿中泛蓝,静静的,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还在甜美的梦乡里。一个叫庸青的高个子庸国后人,领着五个句町年轻的兵勇,正沿江边巡逻。

那一刻,毋坤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青,你们过来!”他向庸青几位招手。

几个年轻人过来了,“大酋长,您起这么早呀?”庸青说。

“你们跟我伐排,到羽人江南边去看看。”

“南边呀,”庸青露出为难的眼神。

“怎么啦?”毋坤问。

“大酋长,南边我们去过,又折回来了。”

“折回来了?看到什么了没有?”

“就是那个洞啊,好长的洞,里面黑乎乎的,有人看见绿*了,我们就折回来了。”

毋坤“啧”了一声:“什么绿*!胆小*,去,准备一下,我们马上过去!”

就这样,毋坤和几个年轻的句町人登上了竹排,逆羽人江而上。很快,他们就进入了那个山洞。山洞里就像庸青说的,黑乎乎的,湿气十足,显得阴森。

“哪里有绿*了?”毋坤问。

“还在前头。”庸青说。

毋坤一点都不在乎,到了那个所谓的“*巢”,他大声喊了几下。说来也奇怪,山洞的上方竟然就哗啦啦地泻入了一股喷水。喷了一阵,便又自己停了。

“大酋长真神了耶!”庸青摸摸后脑勺说。

“看样子*也怕咱们大酋长!”另一个年轻人说。

洞口慢慢显出了光来。那个光和羽人江水的光谱一样,只是它是蓝中透绿。一线蓝出现了,慢慢变大变成了整个蓝天。蓝天下,羽人江变得十分开阔。几个人栓好竹排,上了岸。越往深处走,草越高,树越大,颜色越翠绿。

“哇,酋长,您看这树,得有好几百年了吧?”一个年轻人抱着一棵巨大的榕树问毋坤。

“好去处啊!”毋坤如饥似渴地四下看着,走着。时不时,那走就变成了跑。

几个年轻人高声喊了起来,接着便在这蛮荒地跳起了舞。他们的舞姿,惊飞了一空彩蝶。

那个神秘的地方就是广南。毋坤整合了原太阳旧部族人,由毋皆率领分批屯民广南。这些句町屯民有的乘竹排,过那个几里长的山洞到达广南;有得经由新发现的山路进入广南。

婚后的毋皆居无定所,有时在毋家,有时在庸家。这回干脆被毋坤派到了广南,担任太阳部族长。“你要盯着他点,别让他太玩命。”毋坤叮嘱弟妹庸馥说。

毋皆过来了,肩上跳着沉沉的担子。

“大哥没办法总看着你了,你自己多保重!”不知怎么地,毋坤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弟弟。

“放心吧大哥,我身体好着呢。”毋皆笑着对兄长说,又招呼庸馥:“咱们走吧。”

夫妻俩和族人一起,上了逶迤的盘山路。这是秋天,风漫过山岗,丛林就像河水一般哗然。毋坤目送着年轻的弟弟,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个突出来的山丘后面……

和西林相比,广南地势更加隐蔽,气候更加温润。那是不叫世外桃源的世外桃源。句町人在这里,可以埋头耕作,而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中原的硝烟,被四面重重叠叠的山峰挡住,被绕山而行的江水稀释。而句町人的歌舞声和稻谷香,也浓浓地沉淀在了这大好山水的怀抱里。

毋坤率六个年轻人乘木筏逆驮娘江(羽人江)而上发现广南的事情,在广南地区传开来,变成了广南句町人每年必贺的事情。他们庆贺的方式,就是在驮娘江上比赛木筏竹排。伐船比赛气氛热烈,喜气洋洋,毋坤和九大族长们也都参加了进来。

铜匠们的灵感被驮娘江赛舟所激发,遂将看到的情景刻进了他们的铜鼓杰作中。

“你看,”毋坤指着精致的铜鼓雕刻对村民们说,“这铜鼓千年都不会腐败。句町人与世无争,世人却会记住我们

卷三毋波

18少年毋波

从主观因素的角度上讲,性格和意志决定人的命运。句町人的顽强迁徙和创业,终于为他们赢得了五百年平安繁荣的岁月,一直到西汉的元鼎六年。这时,当年两度驱逐句町人的楚国早已灭亡。

大概在公元前年的时候(西汉骠骑将*霍去病出生的前一年),毋波出生在广南村。七岁的时候,他便天天随爷爷——人称纯田叔的——到西洋江畔的稻田里干活儿,到山上的茶园、梯田、果园帮忙。

夕阳西下时,毋波跟着爷爷下山来,坐在一处山泉飞喷处,听爷爷讲述那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情。

虽然这时候,毋波和爷爷一样,盘着头巾,领口、袖口都和来自中原的人不一样。中原人穿的是汉服,而他们穿的是句町族人的服装。但是从爷爷讲的故事里,毋波捕捉到一个清晰的信息:在距离他大约两千年以前,句町人的祖先毋句出自中原,是中原尧大帝的一位心灵手巧的助手。他不知道句町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到的江陵,但是在句町人定居江陵之前,他们在中原居住过相当的一段时间。到了江陵后,句町人还曾经与其他的百濮族人一起,帮助周武王推翻商的统治。

爷爷的故事讲不完,伴随着毋波的童年和少年。

有一次,毋波随爷爷出了一趟远门,在北头见到其他村落的人正在为稻子脱壳。爷孙俩过去招呼,顺手就掬米而闻。年少的毋波闻了之后就冲口问祖父:“爷爷,这米怎么看上去脏脏的,也不香呢?”

“嘘!”爷爷制止了他,“懂事,要有礼貌,不要嫌弃人家的!”

毋波点点头,不说话了。

回家路上,爷爷告诉他:“不是人家的不香不白,是因为咱广南的米是天下奇米。五百年前庸国的国王就夸赞过咱句町的米。”

毋波问:“爷爷,为什么句町的米长得像玉一样,又那么香呢?”

爷爷:“回去我告诉你。

爷孙俩从外乡回到广南后,爷爷指着四周的山峦问孙子:“毋波,你看看,我们俩像不像站在聚宝盆里?”

“聚宝盆?”年少的毋波不大懂爷爷话的意思。

于是爷爷说:“孙儿,你刚才在邻村问我为什么句町的米长得漂亮闻着香,说真的,爷爷也不太清楚。不过咱广南的地形倒是很特别的。你看,广南四围都高,中间低凹,什么宝贝东西都聚在广南的土里。有时爷爷甚至闻得到,广南的风吹过来都是香的,呵呵……”

爷爷呵呵笑,没想到孙子倒认真了起来:“真的耶,爷爷,我有时候也觉得山里的风飘着香气呢!”

毋波长到十七岁时,便带上弓箭刀斧,随父亲上山狩猎。毋波的箭法是爷爷教的。爷爷年轻时是村里的神弓手,十七岁的毋波也练得一手好弓法。

父亲毋壤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带儿子上山,也很少拉扯经验之谈。不过还是会做一些即时的指导,比如辨认野兽的气味、蹄印、粪便和声音,如何躲藏、保护自己等等。至于准备和放置诱饵,毋波都是在一旁边看边学。他悟性很高,没有付出太多的惊险代价,便渐渐练就成一个干练的猎人。

19那兰

十八岁那一年,毋波一次单独上山狩猎时,碰到了一对被野猪围攻的句町姐弟。毋波好箭法,五十米开外便一箭中的。一猪倒地,其余落跑。

这对姐弟,姐姐叫那兰,弟弟叫那木。他们是上山采草药时遇见野猪的。那兰只顾拣石头砸野猪保护弟弟,一筐草药撒了一地。毋波过来,帮姐弟把草药筐收拾好,告诉他们以后不可单独上这边的山里来。

那兰非常感激,惊*未定的她看着毋波,连声道谢。

“乡里人,不用谢。”毋波说着,也看了看这对姐弟。他发现姐弟俩长得很像。姐姐个头略高,留着长发,桃子一样的脸型,十分可人。毋波注意到她的头上和脖子上都戴着用不同的草和藤编制起来的饰物。弟弟有些腼腆,低着头站在姐姐身后,偷偷瞟着毋波。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用绳子编结起来的项饰。

“你们药也采得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回去吧。”毋波说着,一肩背起了竹筐。

姐弟俩的家住在另一座山的山脚下。姐弟回到家里,和父母说起今天的山中历险记,父亲那坡和母亲莫女都对毋波表达了感激。

“顺便的事,没有什么。”毋波低调地说。毋波的性格里有爷爷和父亲的特性。

那坡见毋波长得十分结实俊朗,人品又佳,十分欣赏,遂留他吃饭。莫女也喜欢毋波这个年轻人,热情地端上了野鹅汤招待他。

“我们家那兰可是个手巧的姑娘呢。”莫女开始对小伙子夸赞起自己的女儿,“这鹅汤呀,是她上午就炖好的。还有,你看,我头上的花带,他弟弟带的项环,都是她编织的。门口的花,也都是她养的……”

毋波听着,感觉到对方有向自己推荐女儿的意味,便默不作声,只是很有礼貌地点头表示欣赏。那坡则是向妻子示意,让她别说太多。

毋波怕家里人担心,匆匆喝了一点鹅汤,便起身告别。

“离得不远,以后多来坐坐!”莫女送小伙子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叮嘱道。

“是啊,得闲便来玩玩。”那坡附和道。

毋波回到家里,爷爷问今天怎么两手空空。毋波便告诉爷爷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爷爷听了,拍拍孙儿的肩膀:“孩子,做得好。咱家波儿长大了!”

“爷爷,我以前怎么都不知道那户人家?”毋波好奇问。

爷爷有些神秘地:“咱村子大嘛。那对姐弟,他们可是有些中原汉人的血脉呢。”

毋波更加好奇了:“是么,怎么说呢?”

爷爷:“那兰的奶奶是中原人。不清楚是什么事情跑到了西林,在那里遇见了那兰的爷爷。”

“哦……”

“那兰那孩子我见过,很不错的女孩。”爷爷颇有意味地说。

那以后,有一天,有心的毋波爷爷来到了那兰家附近的田地,见那坡正带着那兰姐弟俩在往田里浇水施肥。

仿佛心有灵犀,那坡一见了爷爷,吩咐了那兰几句,自己马上出了水田。

“纯田叔,今天怎么有空过到这边来?”

爷爷没直接回答,却发问:“这个时候施肥,不怕生稻瘟?”

那坡笑了笑,解释说:“纯田叔您知晓的,这块地薄一点,今春整地时肥又下得少,只好现在补一补。”

“嗯。明年可注意了。插秧前肥不足,要坏了咱广南大米的名声的。”

那坡尴尬地嘿嘿两声:“那是,那是。怎么,到家里坐坐吧?”

爷爷:“不啦,你们这么忙。等会儿我把毋波叫过来帮忙。”

那坡:“那怎么行。毋坡在忙山上的事……对了,那日他在山上救了那兰姐弟俩,我都还没登门去拜谢呢。真是失礼!”

爷爷:“同村人,那不是应该的吗,有什么好谢的呢。”

那坡顺着话题上,声调降低了一些:“说真的,毋波那孩子,我是打心里喜欢呢!”

爷爷心头一喜,也顺着话题上:“你喜欢啊?怎么,愿不愿意把闺女嫁过来?”

那坡爽快地:“那可是咱家那兰的福气!”

爷爷:“那兰那丫头中不中意咱家毋波?”

那坡:“她肯定中意!”

爷爷:“你怎么就知道?”

那坡神秘地:“我看她呀,不声不响在编织着头冠,上面还插着羽毛。那肯定是想送个你家毋波的!”

“羽毛?!那可是酋长……”

“嘘!”那坡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村里谁不知道侬西不称职啊。都说毋家后生才是句町正宗族长呢!”

爷爷接过话头:“那坡,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不过这种话不好随便说。至于两个孩子的事,你们闺女既然乐意,那我就去探探我们家那个愣小子。”

那坡笑了:“可别把人说傻了,您家的后生机灵着呢。”

20爷爷的期望

那坡和纯田在垄间的聊叙,触及了广南句町村落当下遇到的族长的难题。原来,现任的族长侬西是老族长的堂亲,是在老族长突然病故后匆匆上任的,说是老族长的临终遗嘱,可老族长过世时,并没有几个人在跟前,谁也听不清楚老族长说的话。

这还不打紧,侬西上任后的两年,举止不正,劣迹斑斑,更不用说和村民们一起躬耕劳作,帮助村民排忧解难。这一阵,广南村里的句町人人心不稳,田里山上时有议论纷纷。

句町族长一直的规矩都是,如果族长的推举和轮替出了问题,就由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出来主持解决。而今这个长者毫无疑问地就是毋波的爷爷毋纯田。

毋波的父亲毋壤是一个与世无争,非常低调的人。他对毋波的要求就是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支撑毋家,其余的他不在乎。然而毋纯田想得比儿子多。他心里一点都不怀疑长孙毋波胜任族长的人品和能力。他也有权利任命这个族长。可是要任命的是自己的亲孙子,这让他感到为难。

这天一早,毋波就带着几个小伙子上山整治山路,接着便进山狩猎。下午,几个年轻人背着一肩野味下山来,将它们分给劳力较弱的人家。多少年来,句町人都是这样互助互爱。

办完了事,毋波回家来了。走到门口,就见爷爷迎了过来。看上去,他是在等自己。

“爷爷,在等我吗?”毋波问。

“嗯,你跟我来。”

毋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顺从地跟在爷爷的身后。

毋纯田领着孙儿,拐弯抹角,穿过一片又一片丛林,来到一个石头垒起来的台子前。

毋波从来不知道有这个地方。他四下张望,见台子四周郁郁葱葱,桫椤、马尾松、七叶树等,树树掩映,如果不是走到近处,还真看不到这个石台子。

长蕊木兰花散发着阵阵的幽香。

毋波心里有几分紧张,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带自己到这个地方来。

“爷爷,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毋纯田:“先大酋长毋坤率句町大部南下西林和广南后,毋坤的弟弟毋皆担任广南村的第一任族长。那时百废待兴,毋皆是累死的,就死在这个台子上。这个台子就叫毋皆台。”

“哦!”毋波肃然起敬。

毋纯田看了一下孙子,说:“波,爷爷想问你一件事。”

十八岁的毋波抬起清澈的眸子,看着爷爷:“您问,孙儿听着。”

“你大概也知道了,侬西不是一个好族长,他连做一个普通人都做不好。乡亲们要换掉他。现在推举广南新族长的责任就落到我的肩上。爷爷想来想去,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毋波非常意外,禁不住插话说:“爷爷,孙儿今年才十八岁,怎么能胜任族长,怎么能服众?”

毋纯田:“我还没说完呢你就插话。凭什么说十八岁不能当族长?句町圣祖毋原二十七岁就当了大酋长。你胆怯什么?”

毋波低头不语。

“广南的句町人现在需要一个好族长,关键是你有没有这个心。我和你父亲,还有广南乡亲都是你的后盾。你能耕能牧能狩,年轻力壮,正好大干一场。怎么样,愿不愿意为句町人站出来?”

事情来得太突然,毋波毫无准备,他怔住了。

“好吧,那爷爷只好去告诉乡亲们句町无人了!”毋纯田说完转身便走。

毋波看了看爷爷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那个默默地挺过了几百年的石墩子,突然一个转身,追了出去。“等等我,爷爷!”

毋纯田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爷爷,我答应您就是!”毋波追赶了上来。

21十八岁的族长

“我知道,你不会让爷爷失望的。”毋纯田微微笑了。

毋波:“我没有经验,还请爷爷今后多给我指点!”

“这个你放心。”毋纯田给孙儿打定心剂。

爷孙俩慢慢地往回走,走到一棵长毛松下,毋纯田突然站住不走了。毋波心里不踏实,不知道爷爷又起了什么心思。

这一回,毋纯田现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神秘眼神,“波,你看村西头那坡家的闺女那兰怎么样啊?”

“那兰……”毋波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就是几天前被你救的那个姑娘啊。”

“哦,她怎么了?”

看孙儿一副懵懂样,毋纯田感到好笑,又止不住有些心疼。他打消了原来的念头,心想还是过一阵再跟孙儿提这事吧。反正两个孩子都还年轻,毋波现在又要接大任,还是候候再说。

“没什么。”毋纯田把话头吞了回去。

硬行换族长,这是广南几百年头一遭。毋纯田希望这个事情尽量做得郑重周详,于是和几个头人联系商榷。由于毋氏在句町威望极高,又由于毋波是个众人喜爱的年轻人,几个长老毫无异议,还说这是广南之福。

几天后,毋纯田和几个头人召集全体村民。在广南句町祖先的庙堂前集合。

六十五岁的毋纯田清了清嗓子,运了运气,对着人群说:“乡亲们,今天我把大家召集来,是因为广南村现在人心不稳,大家肚子里都有怨气。我们句町的族长和中原的天子不同。天子高高在上,我们句町的族长是必须要和族人们一起吃苦耐劳的。现在有一位年轻人,他能上山下田,他有能力,有胆量,带领大家过安稳高兴的日子,保护大家平安顺利。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乡亲们愿不愿意推他出来当我们的新族长?”

底下有人喊愿意,有人喊只要纯田叔推举的我们都愿意。

毋纯田说:“光我说不能算数,要大家心里乐意才行。”说着转头招呼毋波:“毋波,你站这里来。站上来,让大伙儿能看见你。”

个子高大的毋波站到了台子上。他还没说话,底下就一片欢呼声:“毋波,族长!毋波,族长!”

个性内向的毋波有些腼腆,又一看爷爷在一旁使劲给他打气,他意识到,这是广南的重要时刻,也是他人生的重大时刻。他没有准备的时间,也没有过渡的机会,他必须要立即拿出勇气和魄力来。

“毋波谢谢乡亲们的信任。从今天起,毋波会为乡亲们奔跑,保护广南和乡亲们,保障大家过上安稳的、不愁吃不愁住的日子。请乡亲们多给我指点关照!”

底下再度欢呼了起来。

前任族长侬西无奈地、一言不发地将族长的族帽、腰带和权杖交给了毋纯田,又由毋纯田交给毋波。在毋纯田和另外几位年长者的带领下,毋波进到庙堂内,祭拜祖先,被长老人物毋纯田戴上族冠,系上腰带,并接过族长的权杖。那族冠正中间有青铜饰物和三根彩色的羽毛;腰带上有五个结,并有兽骨和贝壳的坠饰;权杖的顶端也插着羽毛,挂着骨饰。

当毋波走出庙堂时,庙堂外两个大铜鼓齐响,村民们开始载歌载舞。

那兰也在人群里,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帅气十足的毋波,表情却有几分复杂。

22情歌三重

族长仪式后的第二天,广南西北竹林山腰上的那家正在进行一场尴尬的吵架。那坡要女儿那兰到毋家对面去唱山歌,表明对毋波有意。那兰不愿意去,说:“现在他当族长了,人家会以为咱是去巴结人家。”

那坡:“那怎么叫巴结?你们的缘分早就有了!”

女孩努着嘴就是不动换。

那坡还要催,那兰的母亲干涉了:“别逼她了,要不,你就自己唱去。”

那坡心里堵堵的。他不是一个势利的人,只是喜欢毋波这个后生,为女儿终身着想,实在不想让一件好事成空。

这天,他在河滩上遇见毋纯田,招呼了一声“纯田叔”后,竟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女儿说得也有道理,现在情况不同了,自己太热情了反而会让人瞧不起。

毋纯田是个聪明人,他觉察出什么来了,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跟孙儿谈。

毋波现在忙极了,除了以前他要做的田间和山上的活儿,平时还要经常挨家挨户去探察民情民需。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如此懂事,让广南乡亲高兴之下赞不绝口。田垄山麓常常听到村民的议论:“毋波族长真是纯田叔教出来的好后生!”“你们也别净提纯田叔,人家毋壤也有功劳哦!”

毋波回家了,母亲岑好做好了饭菜,一家人就围着吃饭。

毋纯田决定当着家里众人的面提那家姑娘的事。

“毋波,还记得吗,你救过那坡的女儿那兰。”

毋波没在意:“过去的事了,一点小事,没什么。”

一家人继续吃着,可毋纯田不消停:“人家那儿可没有过去哦。那坡告诉我,那兰中意你。我琢磨着,现在你当了族长,人家不好意思主动来提了。”

除了毋壤,一家人都停住了手中的勺子。

“那兰那姑娘我倒很喜欢。”岑好说。

“那兰很漂亮!”毋波十四岁的弟弟毋根说。

大家眼睛都看着没有作声的毋波这个当事人,只见他停在那里,不吃也不说。

“哥,我替你去唱一首?”

“瞎来!跟姑娘唱歌能替代吗?”毋壤闷声斥了一句。

“阿爸,这么说,您也喜欢那家姑娘?”

毋壤被小儿子逼着要表态,勉强说道:“你们都别提毋波操心,他会处理好的。”

在家人的嘈嘈声中,毋波理出了一点头绪来。他顺着父亲的话回毋根:“弟弟,阿爸说得对。哥自会处理好的。”

少年毋根做了一个*脸。

一日晌午,毋波在山上干完活儿,在河边洗涮了一番后,回家换了套色彩明亮的衣服,扎了条新头巾,出去了。岑氏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探望,见儿子朝着竹林山的方向去,她一转头,对着墙上挂着的一个鹿头忍俊不禁。

毋波来到竹林山,那家的房舍就在那里,里面传出来的鸡飞狗跳声这里都能听得见。

毋波站在一棵大松树下,开唱了:

两只鸟儿各自飞

你飞东来我飞西

忽然一阵风雨来

木莲树上搭同枝

毋波的歌声飘进了那家,正在编织竹席的那兰听见了。她心头砰然一响,蹭地站了起来。从窗口往外看,她看见了对面大松树下的毋波。

两颊飞红的那兰转过身去,背靠窗户,抿着嘴,不吱声。

毋波唱了一首,不见回应,想了想,唱起了另一首。

羽人江水往南走

西洋江波朝北去

两江汇合永不枯

就像你我情长流

毋波的声音清亮,穿透晌午的日光,穿透丛林和山岗,回响荡漾,四围都能听得见。临近几位妇女站到门口,窃窃私语:“咱族长正年轻,本来就是该找个姑娘的时候了!”“哟,是那兰哪,有福气哟,给毋波族长看上了!”“可是,她怎么不回唱呢?”

没错,毋波唱第二首的的时候,那兰咬着唇,仍然不吱声。

这下,毋波有些迟疑了:为什么她不露脸?为什么她不吱声?今天他来,并不就是为了了结家中大人的心愿,更因为,从村民的嘴里,从自己两次见面的印象里,他真心喜欢这个姑娘。可她现在不回应,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骨节点上,毋波记起了父亲跟他说过的一段故事。毋壤曾经告诉过儿子,他当年向姣好的姑娘岑好示爱,一共唱了五次歌,才得到她的芳心回应。

嗯,看来还得唱,可唱什么呢?

突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傻瓜,放低姿态,你是族长,人家姑娘……想到这里,毋波清了清嗓子,高唱第三首山歌:

你是日头高高照

我是牛儿低低跑

你是月下最美花

我是地上扶花草

歌声刚落地,一个柔美的嗓音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西洋江水流不尽

哥是江上撑船人

若是命中姻缘定

风吹雨打不变心

毋波歌声嘎然,因为那个歌喉太美了,他的心醉了。在广南族长任命仪式上,他的心都没有这样的悸动。

当天的夕阳西下时,毋波和那兰双双坐在了西洋江畔。太阳挂在西天,西洋江闪烁着满江绚丽。鸟儿唱着回家的歌儿,江上的鱼也潜入了水底。

那兰坐在石头上,心里装满了蜜一样的心思,嘴唇却紧闭着。她长长的、晶莹的睫毛低垂,看着江边摇弋着的妩媚的石斛花。

“那兰,”毋波出声了,“我十九岁还没到,又刚刚当了族长。我现在心里有两件很要紧的事情要做。你耐心等,等我把这两件事做起来了,稳当了,我们再……成亲,好吗?”

那兰感觉到了毋波的目光。她两颊泛红,说了一句:“我听你的,等到什么时候都好。”

毋波就算是喝下十碗参汤,也没有听到那兰这句话来得温暖、给力。

23演武场

西洋江两岸,是广阔的原野。毋波请父亲毋壤帮忙,带领广南身强力壮的男人们,把句町的稻田不断往两岸的深处去,又挖了沟渠池塘,引水流向田野腹地。

而在山谷地带,毋波亲率一队年轻人,除草、铺土,要整出一个开阔的场地。村里很多人并不知道族长整出这个大场子是要做什么。

没过多久,他们就知道了。

毋波成立了句町广南部的一支武装队伍。这件事,还得从毋波新任族长的那些天说起。

毋波接过广南族长权杖的首个晚上,几乎彻夜不眠。那是千思百绪交集的一夜,最后他在迷糊中进入梦乡。第二天晚上,毋波独自去到西洋江边,在一轮皎月下,让自己的心绪平定下来。他开始思索为了广南,为了句町,他必须要做什么。当时,包括西林和广南在内的大句町地区,受到了来自整个北边的压力,就是西南大国夜郎和滇王国的压力。他听说夜郎国近年经常南下,越过南盘江,对句町的领地进行抢掠和骚扰。除了农耕、狩猎和其他副业外,冥冥之中,他告诉自己,广南必须要有一支武装力量,在危机形势下,能够独立抵挡来自西北边和南边山地不明部族的侵扰。

几天后,毋波到了西林,拜会句町大酋长。毋波此行携多位广南头领,并为西林送来一批广南大米。

酋长坐在大殿的高台上,带着七根彩羽的酋长冠,会见了来自广南的新科族长。高台的两端分别立着一个大铜鼎和一个大铜钟。

毋波告诉大酋长:句町人本是以和为贵的族人,只是近期广南西北和西南频频出现抢匪,企图夺取句町的水源、牲口和土地,而西林和广南之间隔着重重山岭。见于这种情形,很有必要在建立广南武装力量。

大酋长岑桑听着毋波的陈述,不时认同地点点头。毋纯田参加过岑桑盛大的句町酋长就职仪式。这一次毋波到西林拜见岑桑,毋纯田因为年事高没有同行,但是岑桑熟知毋纯田,知道毋家是句町中流砥柱的一氏。此刻,岑桑看着毋波,不仅丝毫不怀疑他的忠诚,还庆幸句町后继有人。他当场便表示赞许,并且谢谢毋波的努力。岑桑并说,要运一批铜器和马匹到广南,以资*需。

获得了大酋长的同意和支持后,毋波这才决意在广南西北的山区“西坡”开辟一片演武场和*营。

扩充稻田和建立正式坚强的广南武装,便是毋波那日对那兰说的“两件很要紧的事”。在毋波的带动和句町人的努力下,句町广南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广南稻田香飘邻里,而一支素质不断增强的*队,出现在句町边界西坡上。几次与进犯者交手,对方皆败北。句町的*威随即传开。

毋波还在西坡上立了一个大铜鼎,建了一个祭祀台,用来祭拜天地祖宗。高丘铜鼎,是另一种力量的呈现,守护着句町的边陲。

毋波兑现自己的承诺,在二十一岁的时候,迎娶了自己心仪的女孩那兰。婚礼上,对这桩婚事等待了经年的毋那两家人都欢喜得合不拢嘴,村民们也纷纷称赞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是广南喜庆的一天。毋氏一族杀猪宰羊,答谢天地祖先。

那是色彩斑斓的一天。村民们穿上礼服,燃起篝火,敲锣打鼓,欢歌乐舞。歌舞的队伍里有许多年轻人,他们穿着鲜艳,姑娘们更是头饰耳环项链和手镯齐上。他们期待着找到自己心爱的配偶,希望这喜庆的气氛给自己带来吉祥幸福的姻缘。

24惊人之举

毋波二十七岁的时候,受到病中的大酋长岑桑直接推举任命,接掌句町九部联盟酋长。句町的都城,也就从西林置换到了广南。由于毋波在广南多年的经营,这里已经初具都城规模。

九年的历练,毋波接任九族酋长时,已经没有当年他接任广南族长时小鹿心跳般的不安。现在,他神情自若间,却能给他的人民以安详的感觉。

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一直相信他,对他有着极高期待的爷爷毋纯田在两年前就过世了,没能看到他终于统领句町九部的这一天。

就职仪式完了之后,毋波独自来到毋皆台边爷爷的墓前。毋波跪在墓前,久久不说一语,和爷爷冥冥神交。

“爷爷,九年前您就说孙儿有担当大酋长的能量,当时孙儿觉得不可思议。今天孙儿就是来告诉您老人家,您的心愿实现了,孙儿竟然真的就担起了这个重任。孙儿请您老人家,一定要保佑句町,保佑孙儿能够带领句町九部富足平安,永享安乐!”

毋波说完这番话,毋皆台上的一块石头砰然落地,仿佛是句町祖先在回答他的心愿和祈求。

两年后,西汉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年,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一年,汉武帝发兵征讨南越。

这一天,毋波与九族族长议事。几位谈到了汉朝皇帝征伐南越的事。毋波眼睛注视着几位,问道:“你们知道汉朝的*队打到哪里了吗?”

蛇部族长回道:“他们兵分五路南下,其中离我们最近的已经到了夜郎国的牂柯江,正沿江南下。”

毋波听着,小口喝着这一带特有的咸茶。除了新茶叶之外,那茶葱姜盐俱全,另外再加油菜和豆子,有一种很耐品的咸香味道,外带开胃醒神。

赤铜族长说:“酋长,我们得有所准备啊!”

毋波“嗯”了一声,放下茶碗,“去吧,你们去吧稻谷收好,兵队整好。”

几位族长走了以后,毋波便陷入了沉思。句町没有史书,但对毋波来说,没有胜过有,因为句町人的历史,全部储存在他的脑海里。七百多年来,句町流浪的命运如同梦魇挥之不去。中原朝代更迭,似乎一朝强盛过另一朝。句町高祖毋原率九部句町人告别江陵,渡过大江,去到无人知晓的桃花源。先祖毋坤率领句町二度迁徙,离开仙境桃花源,千里南下,直至广南。本以为句町可以从此永享平安,何曾料到,中原建立了如此强大的汉朝,威力四射,北拒凶悍的匈奴,如今又越过数条大江大河,剿灭了一个由大将赵佗所建立的百年南越国。而今东边的闽越人心惶惶,句町又如何能躲过宿命!

外面鸡鸣狗吠,孩童嬉耍。山沟里人声吆喝,山坡上有人在对唱山歌。这样的安乐日子,还剩下多久呢?牂柯江就在西林的北端,汉朝的*车和骑兵随时可至。这一次,句町人难道还要再迁徙么?再迁徙,还能迁到何方?

不,天地总有个尽头,句町人不能再迁了!毋波捏紧拳头,用力打在了木案上。一个主意,已经在他心中悄然成型。

次日,毋波召来几位族长,将自己考虑的结果告诉了他们:摆在句町面前的路有三:一是被抹平、收编或消灭,二是举国仓促迁离,第三就是,句町主动北上,迎接汉*,表达对朝廷的拥戴之心。审时度势,这第三条路,乃是眼下句町最好的出路,搞得好,句町国土可保,人民可安。

前日议事堂上,几位族长摸不透酋长的心思,听了毋波的分析后,他们才恍然大悟。他们意识到,毋波的思路确不同于之前句町的舵手们,这也是形势使然。少数人有顾虑,大堂上争议、讨论了一个上午,晚间燃火,商议继续。最后衡量利弊,毋波的主张得到了全数支持。

数日后,毋波吩咐几位族长在西林和广南两处整*待命,自己亲率*容整齐、战力坚强的亲兵,从西林出发,到达隆林地界,准备迎接汉*。当时西汉京师*旅八校尉刚刚平定且兰国,正沿北盘江南下。中郎将郭昌听哨兵来报,说有一支句町国的小分队正在南盘江南岸等候,准备慰劳汉*。在西南局势诡谲不安之时,郭昌有些半信半疑。然而当汉*度过南盘江时,见岸上一面红色旌旗迎风招展,中间一个黑色的“毋”字醒目而刚劲。等候多时的毋波及其亲兵全数下马,作揖致礼,表达句町支持大汉王朝的态度。

当时句町外围有名的少数民族国家为滇王国和夜郎国。尤其是夜郎国,坐落句町北部,有如一道山脉,遮住了外界窥视句町的视线,再加上句町人的低调,在汉朝轰轰烈烈的平越战争中,句町国本身并没有出现在汉朝的雷达上。而今,句町人主动示好,对经历了无数战事的汉朝来说,如此兵不血刃,没有生灵涂炭的和平接触无疑是一道惊喜。消息传到汉武帝的耳朵里,武帝龙颜大悦,遂按“广建侯国,郡国并行”的体制,册封毋波为句町侯,并设句町县(治在广南县境),以句町侯统领句町县地。

皇帝诏书下来后,毋波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无论皇帝册封何种名堂,至少,句町国和国民从一个整体来说,是安全了。句町人不用再满地球跑,句町人可以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过他们安居乐业的日子。毋波以他的智慧和对中原真实的向心力,迎来句町全新的光明前程。句町人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和中原的一体,以及这种一体所带来的光荣与平安感。

25醒来的句町

不过,和平的日子并没有能够维持太久。二十四年后(公元前87年),汉武帝刘彻驾崩。原滇王国地区开始出现不服汉朝统治的反叛。句町内部也有联合滇王夜郎,一起拒汉的议论。

这天,毋波在王府内处理事务,蛇部族长没请自来。

“韦戚,你来有什么特别的事?”毋波问,盯着蛇族长看了一会儿。

韦戚:“我想跟大酋长谈谈我们句町和西南诸濮的事情。”

毋波马上一句回了过去:“句町和西南诸濮不是你这个蛇族族长应该费心的事。”说完他继续看着案台上的竹简。这些年,他一直在用心钻研汉文。在他的身后,挂着一把长剑。毋波剑术非常好。

韦戚脑筋急急地动着,说道:“可它会波及我们蛇部族啊!以前我们自己过得多自在,为什么要汉朝来管我们呢?听说滇人和夜郎人正在加入二十四邑的起事,如果加上我们,整个地区连成一片,肯定能把汉朝人赶出去!刘彻死了,我们不起事,更待何时呢?”

“看来你的消息还是不够快,”毋波不紧不慢地说,“那起乱的二十四邑已经被汉朝派出的水衡都尉平息了。”

韦戚听了,心头一凉,说不出话来,只听毋波继续说道:“不要把自己和夜郎、滇人去比。他们是他们,句町是句町。”

韦戚迷茫地:“大王,您是说……”

毋波:“夜郎和滇国的过去我不清楚,但是句町,我们的始祖是华夏大帝尧的臣子。”毋波指着案上的竹简:“我们句町人的祖根在华夏中原。我们的根是这样,二十四年前,我们也已经做了抉择,选择和汉朝站在一边。这条路,我们义无反顾,只能走到底。”这席话毋波说得掷地有声。

四年后(公元前83年),西南的姑缯、叶愉等边境部落烽火再起。汉昭帝再度命令吕破胡率*征讨。不过,此番吕破胡行动迟缓了一些,反汉兵马便趁机进攻益州太守府,杀掉太守,并趁胜与吕破胡的*队作战,重创吕部四千余人。

毋波虽人在广南,却一直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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