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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9/27 19:17:00

贝托尔特·贝莱希特(BertoltBrecht,-),德国剧作家、诗人。青年时代学习哲学和医学。世界三大戏剧体系之一——“史诗剧”的创立者。他的诗歌像他的戏剧一样,富于哲理,启发人思考。

伤兵苏格拉底

文|布莱希特译|赵丹

 


  助产妇之子,苏格拉底,他能够在谈话中让他的朋友把自己那些美好的思想表达出来,他对待他们的思想,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而不像其他老师称他们为杂种。他不仅是所有希腊人中最聪明的人,而且也是最勇敢的一个。读一下柏拉图关于他怎样面不改色地喝下当权者递给他的*药的记载——*药杯是为了犒赏他为同乡人所尽的义务而赐予他的——我们便会觉得他的勇敢的名声是当之无愧的。他的一些崇拜者也认为有必要提及一下他在战场上的勇敢。确实他在德里昂的战役中打过很多仗,而且是在装备简陋的步兵部队,因为就其地位来说他是没有名望的鞋匠,就其收入来说他是哲学家,不能被招进装备精良的兵种。但是,人们可以想象,他的勇敢是与众不同的。


  决战的早上苏格拉底就为这场血肉拼杀作好了充分的准备,那就是嚼洋葱。据士兵们说,它可以激发勇气。他怀疑某些学科,而轻信另外一些学科;他反对空想而相信实践的经验,因此他不信神而相信洋葱。


  可惜他没有感受到洋葱应有的效果,起码不是立竿见影的。于是他闷闷不乐地、慢悠悠地跟着一列步兵部队,行进在刚收割过的田野上。他前后都是来自雅典的年轻人,他们提醒他,雅典*械库的盾牌对像他这么胖的人来说做得太小。他也这么认为,像他这么“宽”的人,窄窄的盾牌还挡不了一半。


  他跟前后的人讨论用小盾牌锻造大盾牌的好处,这时传来一声“宿营”的命令,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大家在麦茬地上坐下来,苏格拉底想坐在盾牌上,被上尉训斥了一顿。比责骂更令他不安的是上尉说话时低沉的声音,看来他也猜到敌人就在不远处。


  乳白色的晨雾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但是脚步声和丁当的武器碰撞声告诉人们,平原已被占领了。


  苏格拉底不高兴地记起前一天的一次谈话,是跟一位偶然遇见的高贵的年轻人,骑兵部队的*官。


  “绝妙的计划!”这位花花公子称,“步兵部队忠实可靠地部署在那里,抵挡敌人的进攻,洼地里的骑兵部队同时策应,从背后袭击敌人。”


  洼地是在右边很远的雾中的某个地方,骑兵由那里向前挺进。


  苏格拉底觉得这个计划很好,起码不错。特别是在我们力量上弱于敌人时,要多做几手准备。接着就是真刀真枪的战斗,就是拼命砍杀。不是在计划规定的地方,而是在敌人允许的地方进攻。


  现在,在灰色的晨光中,苏格拉底对这个作战计划感到害怕。用步兵部队抵挡敌人的进攻,这是什么意思?一般说来要能躲开敌人就很不错了,而现在居然是要抵挡它!非常糟糕的是,统帅是个骑兵。


  集市上没有这么多洋葱,可以满足他这个平民百姓的需要。


  多不正常,一清早不躺在被窝里,而是坐在光秃秃的地上,身上披着至少十磅重的铁甲,手里握着剑!一个城市遭袭击时保卫它是对的,否则会遇到更大的不幸。但是一个城市为什么会被袭击呢?因为小亚细亚的船主、葡萄园庄主和奴隶贩子插手波斯的船主、葡萄园庄主和奴隶贩子的事情!好一个理由!


  突然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左面从雾中传来沉闷的吼叫声,伴随着金属的响声。这声音越来越大。敌人的进攻开始了。


  小分队站了起来,鼓着眼珠子朝雾中猛冲,旁边十步远的地方有人倒下了,口里还喃喃叫着众神的名字。太晚了,苏格拉底想。


  突然,如同一声回答,从远远的右边传来一声可怕的吼叫。呼救声仿佛变成了死亡前的叫喊。苏格拉底看见雾中飞来一根铁棍:一支飞矛!


  然后雾霭中出现了模模糊糊的一大群人影:敌人。


  苏格拉底笨拙地转身就跑,他有一种强烈的印象,仿佛他等得太久了。盔甲和沉重的护膝很碍事,它们比盾牌更危险,因为人们无法扔掉它们。


  哲学家气喘吁吁地在田野上跑着。一切取决于他是否跑得比别人快,但愿他后面的乖小子们还能抵挡一阵。


  突然他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的左脚掌钻心般的痛,让他难以忍受。他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叫一声又站了起来,他困惑地看看四周,发现自己钻进了一丛荆棘!


  这是一排低矮的带有尖刺的荆棘丛。脚板上一定有根刺。他眼泪都快要淌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想找块可以坐的地方。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脚在原地绕圈跳了几步,然后才坐了下来。他必须立刻把刺儿拔出来。


  他紧张地仔细倾听着战场上的厮杀声:他离两边的人都很远,距前面的人至少也有一百步远。尽管如此,敌人在朝他靠近,缓慢,但很明显。


  苏格拉底无法把凉鞋脱下。刺儿刺穿了薄薄的皮鞋底,深深地扎进肉里。他埋怨道:怎么能给保卫家园的士兵发鞋底这么薄的鞋呢?碰一下凉鞋就是一阵灼烧的疼痛。这可怜的人儿累得垂下了头。怎么办?


  他的眼睛落在身旁的剑上。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比跟别人争论时的任何一个好主意都让他高兴。能不能以剑代刀?伸手去抓它。


  就在这时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一支小部队穿过灌木丛。谢天谢地,是自己人!他们看见他,站了一会儿。“这不是鞋匠吗?”他听见他们说着,然后他们走了。


  但是现在从他们左边也传来嘈杂声。那边响起的是一种陌生语言的命令。波斯人!


  苏格拉底试图站起来,当然是用右脚。他扶着剑,剑有点短。他看见左边,在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冒出了一群士兵。他听见呻吟声和钝铁敲在铁器上或皮革上的撞击声。


  绝望中他用那只没受伤的脚往回蹦。一不小心又踩上了那只受伤的脚,哎哟一声瘫坐了下去。当那群士兵,大约二三十人,逼到只有几步远时,哲学家正坐在两丛荆棘中间,无助地看着敌人。


  他已经无法动弹。不论什么都比疼痛好受得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他吼叫起来。


  准确说来是这样:他听见自己在吼叫。他听见自己那巨大的胸腔像一只喇叭一样发出吼叫:“过来,第三分队!狠狠地揍他们,孩子们!”


  同时他看到自己抓住剑朝四周挥舞着,因为他面前有一个波斯兵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手里拿着长矛。矛飞偏了,把他带了个跟头。


  苏格拉底听见自己第二次吼叫:


  “不要后退,孩子们!我们不是想找他们拼吗?现在正是时候,这些狗杂种!克拉波罗斯,跟第三分队往前冲!鲁罗斯往右!谁后退我就把他撕个粉碎!”


  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两个自己人站在身旁,惊恐地盯着他。“快吼叫,”他轻声说,“吼叫,我的天哪!”有一个吓得张着嘴巴,另外一个真的不知吼叫了些什么。面前那个波斯人费力地站起来,逃进了灌木丛。


  空地那边有十几个疲惫不堪的人跌跌撞撞地走来。波斯人听见吼叫声转身逃跑了,他们怕中了埋伏。


  “这儿怎么了?”一个老乡问苏格拉底,他依旧在地上坐着。


  “没什么,”苏格拉底说,“别站在那儿盯着我。最好来回地跑,发号施令,不要让敌人发现我们人少。”


  “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那人犹豫地说。


  “别想走半步,”苏格拉底抗议,“你们是胆小*吗?”


  这个士兵不只是胆小,他还很有福气。这时从远处传来清楚的马蹄声和疯狂的叫喊声,那是希腊语!谁都知道,这一天波斯人的覆灭是何等惨痛。他们结束了这场战争。


  当阿尔基比亚德斯走在骑兵前头进入荆棘地时,他看见一群步兵肩上正抬着一个胖子。


  他停下马,认出这人是苏格拉底。士兵们告诉他,是苏格拉底的顽强抵抗,使动摇的部队阻挡住了敌人的进攻。


  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他抬到了辎重队。尽管他表示抗议,他们还是把他放到一辆粮草车上,在一群汗流满面激动叫喊的士兵簇拥下回到了首都。


  人们用肩抬着他把他送回家里。


  他的妻子克桑蒂普给他煮了一碗豆汤。她跪在灶前鼓起腮帮子吹着火,不时地看着他。他还坐在凳子上,是他的同伴们把他放在上面的。


  “你怎么了?”她有点疑心地问。


  “我?”他嘟哝着说,“没什么。”


  “他们都在谈你的勇敢行为,这是怎么回事?”她想知道。


  “夸大其词,”他说,“这汤闻起来很香。”


  “我还没生火你怎么闻到香味了?你又自作聪明了,是不是?”她生气地说,“明天我去取白面包时肯定又要听到笑话了。”


  “我没有自作聪明。我打仗了。”


  “你喝醉了吧?”


  “没有。他们想逃跑时是我叫住了他们。”


  “你连自己都叫不住,”她站起来,火已经着了,“把桌上的盐罐递给我。”


  “我想,”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最好什么都不要吃,我胃口不太好。”


  “我说过了,你喝醉了,试试站起来,在房间里走走,然后再说吧。”


  她的不通情理让他感到恼火。但他无论如何不想站起来,以免她看见自己根本不能站立。碰到挑他不是的时候,她就显得格外的聪明,暴露自己战场勇敢经历的深刻原因可是不利的。


  她一边在灶前摆弄罐子,一边告诉他她在想什么。


  “我相信你那些好朋友在后方*厨里给你找了一份美差。这无异于作弊。”


  他难堪地透过窗户瞧着巷子,许多人举着白色的灯笼在走动,他们在庆祝胜利。


  他那些高贵的朋友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们不会轻易接受这种安排。


  “莫非他们觉得鞋匠跟着打仗是正常的事?他们才不理会你呢。他们说,他今天是鞋匠,往后还是鞋匠,要不我们怎么可以到他的狗窝去一扯就是几个小时呢,我们怎么会听见满世界说,看吧,不管他是不是鞋匠,这些聪明人都坐在他周围跟他谈什么蛰学。臭狗屎。”


  “那叫哲学,”他漫不经心地说。


  她不大高兴地朝他瞥了一眼。


  “不要老是教训我。我知道我没受过教育。没有我,也没有人那么勤快地帮你打洗脚水。”


  他吓了一跳,但愿她没有察觉。今天千万不要洗脚。谢天谢地,她又接着说下去。


  “那么说你没有喝醉,他们也没为你找轻松差事。你一定表现得像个斗士一样。手上沾满了血,是不?平时我踩死一只蜘蛛,你也会吼叫。我不怀疑你像个男人样儿,但是你背后一定做了什么狡猾的事,否则他们不会瞧得起你。我会搞清楚的,你瞧着吧。”


  汤好了,闻起来很诱人。女人撩起裙子抓住罐子柄把它端到桌上,开始往外舀。


  他在想是不是该吃点东西,可一想到还要走到饭桌那里去,他又打住了。


  他的心情不太愉快。他觉得事情显然还没过去,接下去肯定还有各类的麻烦。人们无法断定一场对波斯人的战争过去之后是否不再受到惊扰。现在,在第一次胜利的欢呼声中,人们自然不会想到那些有功之人,大家都忙着到处吹嘘自己的光荣业绩。但是明天或后天每个人都会看到,他的同伴把所有荣誉归了自己以后,会把他推出来的。假如他们把鞋匠宣布为真正的大英雄,许多人都可能去挑别人的毛病,大家反正都不喜欢阿尔基比亚德斯。人们或许会乐意朝他喊:你赢了这场战役,但那是鞋匠的功劳。


  那根刺儿令他痛得厉害,假如他不赶紧把凉鞋脱下来,就有可能导致血液中*。


  女人的勺停在了罐中。


  “怎么了?”


  “没什么!”他吓得赶忙又镇定下来,“我正在想心事。”


  她气呼呼地站起来,把罐子放到灶上,点着灯,跑了出去。


  他轻松地叹了口气,急忙从凳子上站起来,胆怯地看着四周,蹦到他后面的床上去。当她回来取头巾准备出门时,她满心疑惑地看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皮吊床上。有一会儿她想,他准是病了。她甚至想问问他,因为她很心疼他,但又改变了主意,嘀嘀咕咕出了房间,和女邻居一起看热闹去了。


  苏格拉底睡得很糟,醒来时心事重重。凉鞋已脱下,但那根刺儿还未拔出来,脚肿得厉害。


  他女人今天早上脾气还好。


  晚上她听见整个城市都在谈论她的男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人们这么钦佩他。说他阻挡了整整一个排的波斯人,这一点她不信。不是他,她想。用他的问题难倒一大群人,这他做得到,但不是阻挡一个排士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吃不太准,端了一杯羊奶来到他的床边。


  他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你不想出去看看?”她问。


  “没有兴趣,”他嘟哝着说。


  男人不该这样回答他女人提出的一个有礼貌的问题,但是她想,也许他只是想避开众人的目光,于是她也不想听他的回答。


  上午一大早就来了客人。


  那是几个年轻人,都是富家子弟,他往日的知交。他们一直尊称他为老师,他讲话的时候甚至有人用笔记下来,好像他说的都是金科玉律。


  他们今天一进来就告诉他,他的荣誉覆盖了整个雅典,对于哲学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她说得对,应该叫蛰学,而不是别的什么)。苏格拉底证明,伟大的观察者也是伟大的行动者。


  苏格拉底听着,没有往日的那种嘲笑。他们说话时,他仿佛听见远处的雷鸣声,那是一阵可怕的哄笑声,整个城市、整个国家的哄笑声,但是越来越逼近,不断袭来,它感染了每个人,街上的行人,集市上的商人和*治家,小店里的手工艺者。


  “你们说的都是废话,”他突然说,“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们微笑着彼此望望。然后有一个人说:


  “正是,我们也这么说。我们知道你会这么看的。我们在竞技场前面问欧索普罗斯,现在怎么突然间议论纷纷起来了?十年中苏格拉底完成了伟大的思想,却没有人哪怕是只看他一眼。现在他打赢了一场战役,整个雅典都在谈论他。我们对他们说,你们没有看出这有多么可耻吗?”


  苏格拉底叹息道:


  “这场战争根本不是我打赢的。因为我遭到攻击,所以我才自卫。我对这场战争根本不感兴趣。我既不是*火商,在附近也没有葡萄园,我本不知为什么打仗。我混在一群郊外来的对打仗不感兴趣的聪明人当中,我做的跟他们一样,最多比他们反应快一点。”


  他们都目瞪口呆。


  “不是吗?”他们喊道,“我们也是这么说的,他只是在自卫。这是他打赢这场战役的方式。让我们赶回竞技场吧。我们中断关于这个话题的谈话,只是为了向你问个好。”


  他们走了,沉浸在谈话的兴奋中。


  苏格拉底枕在肘子上躺着,沉默不语,看着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屋顶。他那可怕的预感看来是对的。


  他的女人在房间角落里注视着他。她在灵巧地缝补一件旧裙子。


  突然她轻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吓了一跳。他心神不定地看着她。


  她是个拼命干活的女人,胸脯扁平,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知道自己信得过她。假如他的学生说:苏格拉底?就是那个否定众神的可恶的鞋匠吗?她会袒护他。她不太理解他,但是她不抱怨,除非当着他的面。每天晚上当他从富裕的学生那里饥肠辘辘地回家时,她总是把一块面包或一块肥肉给他放到壁炉台上热着。


  他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把一切告诉她。然而他又想,假如人们来了,像刚才一样谈论他的勇敢行为,他又要当着她的面说一大堆废话。这是他不愿意的,他怕她知道真相,因为他敬重她。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说:“昨晚的凉豆汤弄得满屋都是臭味。”


  她只是再次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当然不会把吃的东西倒掉。他只是找点能够为她分心的事情,可她越来越相信,他肯定有事瞒着她。为什么他不起床?因为他只有睡得晚才起得晚,可他昨天很早就上床了。今天整个城市都在为庆祝胜利而奔走相告,弄堂里所有店铺都关了门。有些骑兵今天清早五点钟追捕敌兵回来,人们听见了马蹄的嗒嗒声。凑热闹是他的一大兴趣,在这种日子里他总是从早到晚在外面跑来跑去,找人说话。可是他现在为什么不起床呢?


  门口人影晃动,进来四个高级官员,他们站在屋子中央,其中一位打着官腔,但是很客气地说,他们奉命接苏格拉底去阿雷奥帕克雅典的最高法院。。阿尔基比亚德斯统帅亲自提议,对苏格拉底的战功进行表彰。


  弄堂里传来的阵阵低语声表明,邻居们正聚集在他的屋前。


  苏格拉底感到自己直冒汗。他知道现在必须起床,即使他不想一起去,至少也应该站起来说几句客气话,送这帮人到门口。他也知道自己走不了多远,最多只能走两步。然后他们会查看他的脚,知道真实的情况。那样就要爆发出一场哄笑,就在此时此地。


  他没有起来,而是躺倒在床上,烦闷地说:


  “我不要什么荣誉。告诉阿雷奥帕克,我跟几个朋友十一点钟有个约会,要讨论一个我们感兴趣的哲学问题,很遗憾我不能去。我根本不适合参加官方活动,再说我很累。”


  他之所以补充前面一句,是因为他讨厌把哲学牵扯进来,补充后面一句,是因为他希望可以用粗暴方式轻松摆脱他们。


  官员们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他们脚后跟一转就走了,还踩着了外面人的脚。


  “他们会教你如何客气对待官员的。”女人生气地说着,走进了厨房。


  苏格拉底等她出了门,在床上翻了一下沉重的身子,斜眼瞧着门外,坐在床沿上,极其小心地试着用受伤的脚站立起来。看来毫无希望。


  他又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拿起一本书来读。只要不动脚,他就不觉得痛。


  然后他的朋友安蒂斯腾内斯来了。


  他没有脱大衣,站在床头,使劲咳嗽了几声,挠着嘴上蓬乱的胡子,看着苏格拉底。


  “还躺着?我以为只有克桑蒂普在家。我爬起来是想打听点你的消息。我得了重感冒,昨天没能来。”


  “坐吧。”苏格拉底简单地说。


  安蒂斯腾内斯从墙角拿了一把凳子,坐到他朋友身边。


  “我今天晚上又要开始上课了,没有理由再停课。”


  “是的。”


  “当然我也问自己,他们是否来得了。今天设大宴,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我碰到年轻的菲斯通,我告诉他晚上我上代数课,他高兴极了。我说,他可以戴头盔来。假如普罗泰各拉斯和别人说,安蒂斯腾内斯在战后的晚上接着上了代数课,一定会气得暴跳。”


  苏格拉底在吊床里轻轻晃悠着,用手掌拍着有些歪斜的墙,鼓起眼睛探究地看着他的朋友。


  “你还碰到别人没有?”


  “很多人。”


  苏格拉底沮丧地望着屋顶。他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向安蒂斯腾内斯和盘托出呢?他很信赖他。他自己上课从不收钱,因此不会是安蒂斯腾内斯的竞争对手。也许真的应该把这桩为难的事情告诉他。


  安蒂斯腾内斯那双像蟋蟀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奇地望着朋友,报告说:


  “乔治亚到处告诉人们,说你一定是逃跑了,慌乱中跑错了方向,跑到前面去了,为此有几个懂事些的年轻人想揍他。”


  苏格拉底尴尬而吃惊地望着他。


  “胡说,”他生气地说。他突然明白,假如他实话实说,他的对手会抓到什么把柄。


  夜里一直想到天亮,他也许可以把整个事情解释成一个实验,告诉人们,他本来只想看看大家的轻信是多么厉害。“我二十年来在各条弄堂里讲授和平主义,一则流言就可以让我的学生把我当成狂暴斗士”等等。但如果这样,这场战役就赢不了。很明显现在不是讲和平主义的时候。一场失败可以让上层的人在一段时间里成为和平主义者,一场胜利却也可以让下层的人变成战争崇拜者,至少在一段时间里,直到他们发现,对他们来说,胜利和失败对他们来说并无多大差别。不,现在不是大谈和平主义的时候。


  弄堂里传来马蹄声,骑马的人在屋前停住,快步走进来的是阿尔基比亚德斯。


  “早上好,安蒂斯腾内斯,哲学生意做得如何?你们谈得正欢吧?”他满面春风地说,“你让整个阿雷奥帕克都在等你的回答,苏格拉底。为了开个玩笑,我改变了授给你桂冠的提议,而是揍你五十大棍。这一改变当然让他们恼火,可这正合他们的心意。但是你必须跟我走。我们两个人一起走路过去。”


  苏格拉底叹口气。他跟年轻的阿尔基比亚德斯相处得不错,他们经常一起喝酒。他来看自己是出于好意。肯定不只是出于侮辱阿雷奥帕克的愿望。后一种愿望是值得尊敬的,必须给予支持。


  最后他不紧不慢地在吊床里摇晃着说:“性急吃不得热豆腐。坐下来吧。”


  阿尔基比亚德斯笑了,拿过一张凳子,朝克桑蒂普客气地鞠了一躬,坐了下来。


  “你们哲学家都是些怪人,”他有点不耐烦地说,“也许你现在又后悔帮我们赢这场战斗了。安蒂斯腾内斯没有提醒过你,你毫无理由地对此感到后悔吗?”


  “我们谈的是代数,”安蒂斯腾内斯马上说,又咳嗽起来。


  阿尔基比亚德斯冷笑着。


  “我没有抱别的希望。只是不要大吹大擂,是不是?我认为这就是勇敢。没有别的,一把桂树叶又不是别的什么。咬紧牙关,事情就过去了,老人家,事情很快,也不痛。然后我们去喝一杯。”


  他好奇地朝那个宽厚的、健壮的身躯看了一眼,它在吊床里剧烈地摇晃起来。


  苏格拉底脑子里快速地转动起来。他想起一些可以说的话。他可以说,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扭伤了脚,比方说,当士兵们把他从肩上放下来的时候。这正是事情的噱头。这件偶然的事情表明,人们是多么容易从自己同伴的敬意当中受到伤害呀。


  苏格拉底一边摇晃着一边躬身向前,坐直了身子,用右手揉着裸露的左臂,慢慢地说:


  “事实是这样。我的脚……”


  说到这里他那不安的目光垂了下来,这里第一次说出这件事情的真相,在此之前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特别是对克桑蒂普。这会儿她正站在厨房门口。


  苏格拉底说得语无伦次。他突然失去了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的兴趣。他的脚不是扭伤的。


  吊床停了下来。


  “听着,阿尔基比亚德斯,”他声音洪亮而清晰地说道,“这一回不能说是勇敢。战斗一开始,也就是当我看见第一批波斯人冒出来时,我就逃跑了,而且方向是对的,朝后。可我碰上了一个荆棘丛。我脚上扎了一根刺儿,跑不动了。我在自己周围发疯似的乱砍乱杀一气,差点砍中了自己人。绝望中我喊叫了些关于别的分队的话,好让波斯人相信我们还有许多人,这自然都是胡话,反正他们听不懂希腊语。看样子他们相当紧张。他们忍受着这种吼叫,在进*中他们已经听得太多了。他们停了一会儿,后来我们骑兵到了。就这么回事。”


  屋子里有一阵子很安静。阿尔基比亚德斯呆呆地看着他。安蒂斯腾内斯用手捂着嘴咳嗽,这一回很自然。克桑蒂普站着的厨房门那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哄笑声。


  然后安蒂斯腾内斯干巴巴地说:


  “这样的话你当然不能去阿雷奥帕克,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接受桂冠。我理解。”


  阿尔基比亚德斯坐回到凳子上,眯着眼睛望着床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和安蒂斯腾内斯都不朝他看。


  “为什么你不说你受了别的伤?”他问。


  “因为我脚里一直有根刺,”苏格拉底粗鲁地说。


  “噢,因此?”阿尔基比亚德斯说,“我明白了。”他很快站了起来走到床边。


  “很遗憾我没有把自己的桂冠带来。我让手下人拿着,否则我把它留在这儿给你。请相信,我认为你是够勇敢的。我没见过谁会在这种情况下讲出你讲的这些真话。”


  然后他快步走了出去。


  克桑蒂普给他洗脚,把刺拔出来后,她生气地说:


  “会感染的。”


  “至少喽。”哲学家说。

|节选自《布莱希特日历小说八篇》,赵丹译,外国文艺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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